他以相当郑重的口气,讲起自己的故事。
“我当时面临着困境,几乎丧失了自己。如果不是面前有斑做对手,而他一直在顽强地抵御我,兴许我早就转移目标,把世界整个毁掉了。”
“有一团……斑称作黑绝的东西,在我抗拒神树的本能时趁虚而入,试图干扰我的意识。它的声音在我脑子里回荡,它在说,战斗吧,吞噬吧。无论你们谁吞噬谁,世间的查克拉都会聚合,母亲都可以借此重生。”
“斑发现了它。我们一起碾碎了它。”柱间低沉地说,“这是我能葆有本心做的最后一件事。”
再后来的那一段光景混乱不堪,柱间记忆模糊,依稀只知道他们厮杀过了昼夜晨昏。但他确实还记得,斑睁开了额上猩红的眼。
“斑没有想要毁灭世界,他试图用那力量,阻止我将世间的查克拉吞噬殆尽。他跟我讲过力量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但没有力量就会失去一切……这一点他是对的。”
柱间自己,也一刻都没有放弃。
“有一些短暂的间隙,我从神树的压制中苏醒片刻。我试图跟斑说句话,然而做不到。我听见斑的声音,他说……并不是通常鼓励的那些话。”
火影笑了起来,“他说,你只有这点程度吗?真是逊毙了。我怎么能够认输呢,所以我就拼命地去控制神树的力量。”
“最终我们两败俱伤,十尾从他身体里剥离,我的生命力也竭尽,到了垂死的地步。我清醒过来,我们躺在一起。”
那时候,柱间心里面,未尝不是安定的。
他向斑发出邀请,“等到了死后的世界,一起喝一杯酒吧?”
斑回答他,“不。”
他挪了一下身体,挨近柱间,肢体相触,零星一点感觉,是冰冷的体温和针扎似的汗水。他向柱间提出了一个问题,喘息不定,然而语音很清晰,“现在世间满目疮痍,如果你活下去,你会做什么?”
柱间不假思索地应道,“我会将人们统合起来,重建一个新的国度。”
斑大笑起来,“那么我成功了。”
柱间很久没看见他那么开心过,就像是小时候终于将水漂打到对岸的样子。他笑声欢畅,得意洋洋,整个人光彩夺目,他的黑眼睛里是热切的,有照亮之后整片荒芜旅途的温暖明光。
“随后他跟我说,不要有国别之分,不要有家族之隔,让人们都安乐。”火影停住了。半响后,才重新开口,“这就是他跟我讲的最后的话。”
柱间是被轮回天生之术那净澈的力量弹开的。他在惊愕中回过头,看见斑的身体迅速化为粉尘,只余裹着黑色手套的手指,尚比着结印的手势。他用尽全力伸手过去,然后那双手也就在他眼前灰飞烟灭。
柱间那些漫长的讲述,时而因情绪涌动而使言辞断续。而他的听众沉默不语,听完之后,请他勿要再提起。
“那不重要。”扉间这样说,“现在将这样的事宣扬出去只会引发无益的质疑。战乱因他而起,他本身就该付出代价。”
他又劝慰兄长,“他作为十尾人柱力,尾兽剥离,本身就要丧命。他应该也是因为明白这一点才用轮回天生救你,算是死前总有一点善行,大哥不必过于愧疚。”
柱间抬眼望去,他的弟弟面目平和,漠然之下,有如释重负的松缓。
大抵也算人之常情。
于是柱间不再同人谈起斑,渐渐的,他也不再老是想起他。直至有一天,哪怕夜阑人静时,他亦能够不被散碎的记忆断章缠绕,而能一夜好梦到天明了。
当九喇嘛忽然说起故人,柱间想了想,笑一笑,“斑他不在了。”他能这样坦然,这样平静,大概证明时日当真已经久远。
柱间在树下入睡,也睡不太久。待日降月升,夜幕笼下轻纱,就会醒过来了。那时候的林间沾满露水与桃花,他望着落叶满盈的潇潇狭道。
就仿佛他还在等待着什么人。
尾声、
斑走在林中,远处有河流的反光,待枝叶随步伐分散两边,他看见河滩上坐着的少年。
短短的西瓜头,还纤瘦的背影。老气的长罩衣的下摆,铺在鹅卵石上。
他停下脚步,注视着少年的背影,静立了很久。
最终他还是走过去了,他踩在石头上咯吱的脚步声惊动了少年,西瓜头兴奋地一抬,窜起来,“斑——”
他叫出名字时已转过身,看清了面前的男人,因而中断了呼唤。
年少的柱间面对着年长的斑。
少年柱间并不能认识他是谁,他谨慎地撤后两步,身体摆出戒备的姿势。斑一言不发,也在河滩上坐下,脱掉鞋子,扯散缠紧小腿的绷带,撩起蒙尘的袍摆,把脚浸到水里。
水面晶莹剔透。
他注视着水面,他自己的倒影使明水稍有暗色,长长的头发从两侧垂下来,遮住脸。水流过他疲惫的双脚,酸凉的,也算是舒适。他寻思着这是哪个季节,什么时间,未果,叹一口气。
他感到少年在观察了一阵之后,走近了他。
“你也在等人吗?”柱间问。
斑反问他,“你在等谁?”
“我的好朋友。”柱间说,从那时候起他就是个坦率无畏的孩子了,他在斑身旁大大咧咧地盘腿坐下来,“一个很可爱的家伙。”
“是吗。”斑说,“你等他,要做什么?”
柱间兴奋起来,“一起玩啊。我带了有趣的新东西给他,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试一试。不愿意也没关系啦,我们可以比赛,游泳啊爬山啊到高高的地方看风景啊。其实还是要看他喜欢做什么,他很挑剔的,嫌弃这个,嫌弃那个……不过我知道他心里很开心跟我在一起,我也是,一起无论做什么都非常——开心。”
斑不由得微微一笑,“听起来不错。他什么时候来?”
柱间噎了一下,忽然安静下来。
他呆呆地望着河面,过一会儿,耷拉下脑袋,现出一点消沉的模样。
“他可能不会来了。”少年说。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在这里等?”
“因为我想他。”
斑无言,过片刻,伸手摸了摸少年的脑袋。
少年忽然被除了家长之外的人摸了头,有点奇怪,他偏脸去瞧身侧的男人。落在他头顶的手掌裹在韧性的手套里,动作有点笨拙,但确实是柔软的。
“我没事啦。”年少的柱间露出笑脸,“我们一定还可以再见面,一定还能够再在一起的。”
“嗯。”男人温言回答,“那就好。”
柱间站起身,走到稍远处一棵树木的阴凉里,拎起一个布包,又晃回来。他把两人之间的石头堆得平整一些,然后拆开布包,将里面的吃食放在岩石上。
“要吃吗?寿司。”他递给斑一双木制的,看起来像是随便削成的筷子,“不过都是我朋友喜欢的味道,甜的。”
斑接过,柱间掏出竹管准备去上游装水,斑留住了他,他从腰间小囊里取出一小瓶酒,晃一晃,“试试这个。”
他们共享寿司和清酒。饱足之后,柱间伸了个大懒腰,往后一倒,就这样躺在河滩上,他毕竟还是不常沾酒的年龄,脸庞上浮起一层熏熏然的薄红。顶上太阳艳烈,他横一只手臂到面上,遮住光。
他听到身边的男人从河流中抬起脚,抖抖水珠,赤脚踩在石上,重新打好绑腿。柱间是个心思缜密的少年人,他已经注意到这个男人浑身都带着风尘仆仆的迹象,他的衣衫尚整洁,但洗旧了,鞋底挟着异乡的土,脚心一片茧。
柱间问,“你走了很远的路吗?”
斑有条不紊地动作,应了一声,“算是吧。”
“在找什么吗?”
斑没有回答。
“有空还是要记得回趟家,”柱间貌似老成地说,“不然会有人想念吧。”
“又来讲这些道理。”斑笑了一声,“你从小时候起就这么……”
他没有说下去。
他陷入长久的静默,河面上的风吹过来,把他的头发拂开,间或露出一点眉目。他已不再有年轻时那种勇往的美丽,成了一个冷寂的中年人。再过一些年纪,他差不多就要变得老态龙钟,长发尽白,牙齿掉光,面部被皱纹切割,最终埋没。
柱间琢磨了一下,问,“你从前就认识我吗?”
斑答道,“我认识你很久了。不过,这倒也无所谓。”他扫了少年一眼,唇角一勾,薄有嘲讽,“像你这么固执的人,十四岁和四十岁都是一个模样,真是相当的无聊。”
少年十分疑惑,且大受打击,“是……是吗?呃,我真的这么无聊吗呜呜呜。”
斑托着下巴看着他,而后笑了,“不要沮丧。”他柔和地说,“这是你的优点。”
“你怎么会知道我四十岁是什么样子?”
“我猜的。”
“啊你真是狡猾!”少年一骨碌儿爬起来,凑近控诉他。斑越来越觉得有趣,笑出声,从前都是他被柱间逗得气急比较多,少有戏弄到柱间的时候。他与年少的柱间那双清亮的黑眼睛离得很近,恍然间可以以此为凭,一窥昔日那纯洁无暇的快乐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