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洋倒在晓星尘怀中,用手去玩晓星尘垂于腰际的乌黑发梢,万分嫌弃道:“这两人站在一起,大红大紫,看了伤眼。”
聂怀桑的即位盛典,反常的不是江澄一个。
自从莫玄羽献舍以来,但凡江澄同魏无羡打照面,没有一次不是江澄一直盯着魏无羡欲言又止,或者百般试探想让魏无羡对自己说实话,又或者干脆大费周折地跟在魏无羡屁股后面到处跑,见机出手相救过好几回。可魏无羡呢?他从来不打算告诉江澄任何真相,尽管没有人迫害他,尽管江澄是最应该知道、也是最想知道所有事情原委的当事人。
天生英雄主义的魏无羡满腹苦衷,无视了江澄的目光,权当没有看见。
可这一回,两人相遇清河,却是魏无羡一直盯着江澄欲言又止,或者对江澄百般试探,又或者干脆跟在江澄屁股后面到处跑。而江澄呢?他看见魏无羡就像看见一个点头之交般随意打个招呼,随后便全然无视魏无羡的拳拳目光,魏无羡抓过蓝忘机响亮地猛亲了一口,江澄也忙着与聂怀桑聊自己的,恐怕根本没注意。
魏无羡心中一阵失落,然而心底也有点期待江澄只是和过去十多年一样强撑傲骨,等了半天也没见他有所表示,忍不住使劲儿瞅他。
江澄终于把目光转了回来,笑容没有,还皱起了眉:“你眼睛怎么了?”
……魏无羡颇为不快地道:“没怎么!”
江澄对聂怀桑道:“这个魏无羡,不单眼睛,脑袋也有病吧?”
聂怀桑用看地主家的傻儿子般的眼神看江澄,似乎随口道:“魏兄是个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呢,总是点到即可,很轻松。”
看着魏无羡气鼓鼓地离开,一边的金凌若有所思道:“这些对话怎么如此耳熟?”
尚未回忆出究竟在哪里听过,便听见有人骂道:“你护着他?你还是先看看你自己吧。蓝氏现在纵然再不济,至少个个都是雅正风姿,你一个破相的丑八怪,呆在一群英俊貌美的同门里,不会有点自知之明,觉得自惭形秽吗?”
金凌一听这话就肝火直窜,扶着腰间岁华,大步过来,道:“我还当是谁在放屁,原来又是你。是上回伏魔殿里,还没有被我踹断命根吗?”
这话一出,那群少年想起往事,忍不住全都笑了起来,但很快又够意思地强行忍住。只有中间那个与蓝景仪怒目相对的少年脸上通红,双眼冒火。
金凌现在贵为宗主,虽然金光瑶身败名裂,但有江澄这位四海八荒第一护短的舅舅袒护,这舅舅又同仙督关系暧昧,他教训几个在仙督即位盛典上闹事的世家少年,还是够资格的。
他看见蓝景仪还抱着断剑书香,腰上空荡荡的,单手遮挡脸上那道狰狞伤口,红着眼眶躲在蓝思追背后。
蓝曦臣观音庙后一蹶不振,诸葛先生救人素来只救各大宗主当面送去请求救助的人,且要收取千金诊金,蓝景仪的脸当然是没人管了。
金凌心中涌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冲得他几乎要丧失理智。他冷哼一声,眯眼盯着方才出言不逊的少年,刚想开口——
“不劳金宗主管蓝念闲事。”蓝景仪突然道,“请金宗主快走吧,去宗主该去的席位。”
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瞬间凝固了。可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却又涌向金凌心口,塞得他胸口发闷。
金凌看着蓝景仪,慢慢道:“你当真要我走?”
蓝思追想开口,被蓝景仪一把拉住,对金凌红着眼眶道:“请金宗主去宗主席位!”
金凌半天说不出话,最后对蓝景仪道了一句:“好!”
随后转身,领着金氏门人拂袖而去。
他还是一名少年,那些跟随他的门人,每个都比他大上许多。本来走到一半,金凌极想抬袖子摔几样身边的东西,可他现在是宗主了,最近过得很不好、很辛苦、很孤独,他不想再做错更多的一件事,于是抬起的手,终慢慢放下。
那群少年逐渐散去,蓝思追对蓝景仪道:“你为什么不告诉金宗主,方才是他们放不下伏魔殿的纠葛,先在背后议论金宗主有娘生没娘养、又克死小叔叔,你出言喝止才被围攻的?”
尽管仙督即位盛典有这样几个角落、这么几个伤心人,但聂怀桑显赫贵气,他身边的江澄俊美逼人,加上万众归心,盛典又被江澄不顾聂怀桑反对劝阻,强行大操大办,搞得极其奢靡,实在是办得相当风光体面。
下边“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上边更是“山不厌高,海不厌深”。聂怀桑求贤若渴,大开招贤之门,今日前去六顾民间极有声望的隐士,明日又去桥头连站九通宵为怀揣旷世法器的老人捡鞋穿鞋,后天再亲自赶着马车空出左边的位子去清河城门口迎接看门五十年的大爷。这样礼贤下士的行为,天下不是只有聂怀桑做,但其他人毕竟身份高贵、家族显赫,做的时候再怎么放低身段也有一份世家子弟独有的傲慢(“你们看看含光君就知道了”某位秣陵修士如此说)。唯独聂怀桑,天生就是个全然没有架子的怂人,儿时被赤锋尊上午祭刀下午沉塘,求学时又今日替魏无羡抄书明日求江澄给小抄,论收服这些心高气傲眼高于顶的能人异士,再没有人比他得心应手,茅庐越顾越等成雪人,看门大爷和杀猪友人聊得越目中无人他脸色越是和悦一片,搞得是贤名在外,人人称颂,四海英才纷纷如百川归海般奔腾而来,你唱壮士一去不复返,他给献上隆中策,我又将旷世兵书作为服侍穿鞋的报酬双手奉上,真是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后朝的史仙,将聂怀桑执权的前三年,称为“凤凰得梧,桑柔盛世”。这是对聂怀桑礼贤下士、不拘一格重用人才、怀柔仁慈的极高赞誉。
凤翔于九天兮,非梧不栖。
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
“你看看怀桑,也是个刚管事的,底下已经无人不服,你怎么还……”江澄将话打住,放缓了语气,温和问道,“舅舅问你,搜查整理金光瑶藏宝室的事,办得如何了?”
“价值连城的金银锱铢都没有少。”金凌身着金星雪浪宗主服,眉间点砂光彩夺目依旧,神情却添了几分难言的失落无助,道,“但除了《乱魄抄》,古籍名册全不见了。除此之外,也找不到阴虎符和温情的佩剑皎峣。”
江澄头疼地将手撑住额角,若有所思。
从前小儿歌桥头,风光全被三尊双壁什么的占去,而现如今,聂怀桑也成了孩子们争相扮演游戏的对象。有天魏无羡路过当时的街角,看曾经扮演自己的孩子依旧穿着黑衣,却拿把蒲扇成了聂怀桑,实在是为这份凉薄感到非常伤心,好在扮演蓝忘机的孩子白衣如旧,沉默如旧,脑后勺绑着的那根白带子也如旧,才稍感老怀有慰。但蓝忘机尴尬的咳嗽声打断了他的幻想,眼睁睁看白衣小孩转过头来,那根原本绑在额头的带子已覆于眼上——原来他扮演的是明月清风晓星尘。
“吴王好剑客,百姓多疮瘢。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不仅孩子如此,上行下效,千古皆然。西汉“卫子夫霸天下”,满长安的女子都画卫子夫自创的梨花妆。金光瑶当仙督时,头上盛名堆得比他帽子还高,和夫人秦愫相敬如宾,当时天下不仅是修士,就连普通百姓,尤其是兰陵一带的,男子皆戴软沙乌罗帽,女子则鬓边簪牡丹。而聂怀桑当仙督后,一夜之间,大江南北的公子少俊们,都人手一把扇子。在寒冬腊月里扇着风招摇过市蔚然成风,扇面上写着“路不平,刀出鞘”或其他铭言,俨然是当今天下最时兴的潮流。
薛洋也赶时髦,给自己置办了这么一把折扇。这把扇子,扇面上的白纸是最上等的白纸,扇面上的题字也是筋骨俱备,写得很好。
晓星尘道:“为什么你买一把扇子,大家都经过时,都议论纷纷,笑个不停?”
这时聂怀桑刚好从门外经过,却又反弯着腰、仰着头倒退一步从门口探头去看。他看清楚后,笑得前俯后仰。
薛洋道:“你瞅啥?”
聂怀桑笑得话都说不出,捂着肚子哈哈大笑着走开了。
薛洋道:“就这点气度,亏他还是最新公子榜第六!”
晓星尘道:“公子榜?对了,阿洋,你扇子上究竟题了何字?”
这时江澄第七次提着俜礼匆忙路过门外。
风雨观音庙之后,江澄便成天同聂怀桑厮混,且说不了几句话便突然冒出一句:“怀桑,我跟你说。我想起来了,我爹死前,最后主动说的一句话是‘阿澄,你要好好的’,看都没看魏无羡一眼哦。”聂怀桑就答道:“岳丈一定是更偏爱你这个儿子。平时还能忍住,给魏无羡多些怜爱,到了生离死别时,真情流露,是不会有假的。”
江澄高兴极了,嘿嘿一笑。
复聊了几句,突然江澄又没头没尾冒出一句:“怀桑,我跟你说一件事哦。莲花坞覆灭时,我爹都不跟魏无羡说话的,魏无羡主动喊住他,他才对魏无羡说‘阿澄你要多看顾’,一声关心魏无羡的话都没有。”聂怀桑便答道:“所以说啊!你爹平时对魏无羡再好,他也只把你当儿子看,给魏无羡的好,都是在为未来的你培养一个忠心报恩的家仆而已,正如——总之,魏无羡并不是个对江家知恩图报的,他太爱逞英雄了,可惜岳丈苦心白费。还是阿澄好,重整旗鼓、厉兵秣马,兴复莲花坞,岳丈泉下有知,一定爱死你了,亲一个!”边说边猛亲了江澄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