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凌道:“人呢?”
江澄道:“走了。”
金凌失声道:“你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江澄想起聂怀桑手中的东西,心情相当不好,讥讽道:“不然呢?留下来吃晚饭?说够一百句谢谢你对不起?”
金凌急了,指着他道:“难怪他们要走的,都是因为你这个样子!舅舅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
闻言,江澄怒目扬手,骂道:“这是你对长辈说话的口气?还像话吗!你找打!”
金凌脖子一缩,仙子也尾巴一夹,江澄那一巴掌却没落到他后脑上,而是无力地收了回去。
他烦躁地道:“闭嘴吧。金凌。闭嘴吧。咱们回去。各人回各人那里去。
金凌怔了怔,迟疑片刻,乖乖地闭嘴了。
耷拉着脑袋,和江澄一起并肩走了几步,他又抬头道:“舅舅,你刚刚是不是有话要说?”
沉默半晌,江澄摇头道:“没什么好说的。”
要说什么?
说,当年我并不是因为执意要回莲花坞取回我父母的尸体才被温家抓住的。
在我们逃亡的那个镇上,你去买干粮的时候,有一队温家的修士追上来了。
我发现得早,离开了原先坐的地方,躲在街角,没被抓住,可他们在街上巡逻,再过不久,就要撞上正在买干粮的你了。
所以我跑出来,把他们引开了。
可是,就像当年把金丹剖给他的魏无羡不敢告诉他真相一样,如今的江澄,也没办法再说出来了。
第二日,聂怀桑只带着薛洋和晓星尘两人,来到云深不知处。
他为蓝曦臣带来了一份礼物,那是聂明玦写给弟弟的家信。
他此行前来的目的,是劝身为下任仙督呼声最高的蓝曦臣,他的二哥,出山主持封棺大典。
“二哥,你就出关主持封棺大典吧。”他言辞恳切,“你和兄长盟誓同生共死,兄长被三哥百般欺骗、日日激发戾气、大卸八块,残躯碎体未有方寸安葬,沦为凶尸厉鬼,永无安宁之日,你是我最后的哥哥了。三哥犯了糊涂,你尚心疼三哥断臂之痛,亲自为他保驾疗伤、嘘寒问暖。泽芜君是最珍视手足情谊的高洁之士,是不是?怎么忍心不去送三哥和兄长最后一程呢?”
他跪在泽芜君身前,抱着大腿恳求泽芜君不要再消沉避世,可只听见信纸不断发出“簌簌”之声,泽芜君的手越来越抖,终于掩面而泣,信纸洒落一地,就像三尊最终支离破碎的缘分。
“怀桑。”蓝曦臣将脸从双手中抬起来,道,“你句句话都在挑我痛处,究竟想说什么。”
聂怀桑惶恐道:“曦臣哥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
“不要再说不知道……不要再说真的不知道!”蓝曦臣豁然站起来,“就算那时金光瑶夜夜为大哥弹奏清心音时,你私下里跑来找过我,说你觉得大哥戾气越来越重,恐怕有蹊跷,邀我在金光瑶赴不净世弹奏时躲在暗处确认时,是我蓝曦臣拒绝了你,信誓旦旦让你绝对放心。”
蓝曦臣道:“就算在大哥走火入魔而亡的前一个时辰,我和金光瑶交谈时被你撞见,你当时不知意识到了什么,想去找大哥时,是我挨不住金光瑶的苦苦哀求,对你使了禁言。”
蓝曦臣越说,反而越加心如刀割,素来温雅的气势好不容易强势一回,又逐渐软弱下去,坐回椅子上,哑然失笑,惨然道:“哈,原来,害死大哥的,也有我一份。”
“曦臣哥哥为什么这么说?你说的这些事,我都不记得了啊。”聂怀桑惊讶道,“难道因为这两件事,你内心深处一直怀疑,怀疑哥哥的死自己也有一份罪过,十分愧疚。所以哥哥葬礼时,你才会那么劳心劳力,我在扶棺下葬的中途御刀飞出时,你才会那么愤怒,扬言要祭出聂氏家法来惩治我——是因为你在用对我的斥责,来掩饰自己内心深处的谴责和内疚吗?”
蓝曦臣双目睁大。
“曦臣哥哥,你开口啊。你开口反驳我啊,我肯定都说错了,是不是?”聂怀桑道,“含光君和魏无羡当时找到残缺的《乱魄抄》,证据确凿你却维护金光瑶,是不是也是因为愧疚?因为一旦承认了金光瑶就是幕后凶手,那么你也就是帮凶?”
其实这件事是在藏书阁的禁书室发生的,聂怀桑能说出来,已经露了馅。
但蓝曦臣此时已经心乱如麻,神智无法清明运转,并且那天他们一行人到禁书室时,地上的毯子是好好盖上的,里面不可能不是一间无人的密室。
蓝曦臣木然道:“怀桑,你恨我。”
聂怀桑道:“曦臣哥!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会恨你呢?!”
蓝曦臣观察聂怀桑的神色,确实情真意切,充满兄友弟恭,一点也不似伪作。
他突然不敢确定,喃喃道:“是啊,因为什么事,你会恨我呢。”
他问聂怀桑:“我可有做过什么,让你不满。”
聂怀桑弱弱道:“不满倒是没有,就是有一件事,我觉得很奇怪。”
蓝曦臣闭目,气若游丝道:“说。”
“二哥,当初你我突然看见哥哥遗体,被大卸八块,头颅尽去,如此凄凉,如此歹毒,你并没有十分悲痛失常。”聂怀桑道,“为何观音庙里,面对金光瑶,你却十分悲痛失常。”
“我哥哥当时也在观音庙里啊。”
“他在看着你啊。”
蓝曦臣闭上的眼睛,重新滚出泪水来。
聂怀桑踩着满地的信纸走过去,楚楚可怜道:“我可是聂氏唯一的独苗了,真怀念以前大哥在的时候,若他在,仙督很可能是他,我如今过得,不知几多快活逍遥。”
那满地的信纸,每一页的最后,都在告诉聂怀桑,要帮着二哥,提防三哥。
“怀桑当视曦臣弟如亲兄,若某日曦臣与三弟相对,怀桑定要信曦臣,防三弟。”
“曦臣待兄长,亦是如此。”
聂怀桑只喊蓝曦臣二哥,每次他喊曦臣哥时,都是为了让蓝曦臣想起曾称呼自己为曦臣弟的聂明玦。
蓝曦臣伏在满地信纸里,想起观音庙里处处对金光瑶容情的自己,发自内心地自我唾弃。
但这种自我唾弃也无法让他欺骗自己。
就算事到如今,他还是在……因金光瑶的去世而心痛怜惜。
这样的二弟,又有何面目,继续于朗朗白日下,口称正道呢?
接下来这段时间,天下发生了许多怪事。
首先是主持封棺大典,蓝曦臣居然闭关不露面,而那个素来推却任何主持事宜的聂怀桑,却毛遂自荐。这个一问三不知,主持封馆大典却有模有样,丝毫不比蓝启仁差。
而且封馆大典结束后,蓝曦臣竟然依旧闭关。蓝忘机带着魏无羡去云深不知处赴家宴时,他勉强出来致辞,也神情恍惚,说得颠三倒四,错了好几处地方。
眼看仙督大选即将到来,蓝曦臣竟然在闭关中放出话来,他堂堂蓝氏宗主、三尊之一退出选举,但是力荐清河聂氏的聂怀桑!
而更诡异的是,呼声第二高的云梦莲花坞江澄,竟立刻赞同蓝曦臣,并在众目睽睽之下,若无其事地,弯腰给聂怀桑系鞋带!
对于江氏的做法,按理说江氏的世交长沙潇湘苑谢氏会反对。当年莲花坞覆灭,是谢氏鼎力支持派兵助江澄东山再起,所以,如果谢氏反对江澄退出,江澄出于报恩可能会出任仙督。就在全天下人人等着看热闹时,谢氏在长沙闭门谢客,举行家族会议商量此事。会议讨论激烈,两种意见针锋相对,足足僵持了一个月,最后是谢紫彤用自己日后好好说话不操方言为代价,换来了谢氏对江澄做法的默许。
金氏的宗主是金凌,这个宗主还是江澄霸道地提着紫电在金麟台上走一圈换回来的。江澄素来护短成性,不过护短出来的宗主,是不适合成为仙督的。
而南阳平龙岗胡氏,自古以来一心研究飞升,从不参与任何团体。连射日之征都没有他们的份,两次围剿乱葬岗更不加入,“中立不依”是他们的家训。
这样一来,仙督宝座的竞选者居然落到了蓝忘机、魏无羡和聂怀桑身上。而蓝忘机和魏无羡纷纷表示不要不行不用多谢后,又是蓝启仁和聂怀桑成为最大的竞争对手。
而这时,天下人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原本对聂怀桑爱理不理的黄河一带的玄门家族,纷纷拥护聂怀桑,其中以邯郸海上居乌氏兄弟和廊坊阳春谷李飞音立场最坚定。尤其是邯郸海上居,三代忠良,满门忠烈,上一辈的所有人全牺牲在射日之征,只留下当时尚还幼小的乌弄影和乌晚风,昔年秣陵苏氏依靠金氏而势大直逼蓝氏时,只有乌弄影当众怒斥,如今金苏两家身败名裂,乌氏说话非常有分量。
而李飞音,她能从扶桑殿恐怖的祭祀中活下来,多年来颇有建树,众人也不敢小觑。
接下来,又发生了第二波怪事。
先是魏无羡和蓝忘机夜猎时,遇见仙家敌手。按理说,以含光君的水准,那敌手是活不过避尘三招的,但那敌手竟然就这么全身而退地逃跑了。魏无羡问怎么回事,蓝忘机道:“他方才用的是,蓝氏绝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