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我的心就不是肉做的,难道我就不会疼?论起来,我比魏无羡还要小上两岁!
屠戮玄武之后,当江枫眠夸赞魏无羡“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时,他就应该站起来,直视江枫眠的眼睛,大声地、理直气壮地告诉他,是我一刻不停地跑来搬救兵,你夸赞魏无羡的同时,是不是也应该稍微肯定肯定我?还有你生为人父,把已经脱力的我直接忘在窟边抛弃,若不是聂怀桑赶到,后果不堪设想,你的良心就不会痛吗!
还有我的母亲、你的妻子!你既然娶了人家——江澄想到这里,突然意识到,父母常年感情不和分居而眠,那,那是怎么做到一年抱两生了一个又一个的?
江澄感情洁癖,对于不喜欢的对象,哪怕碰碰嘴唇都恶心得要命。江枫眠感情洁癖的程度只有更高,那,那,那江厌离和江澄是怎么来的?尤其是江厌离,那是江枫眠和虞紫鸢第一个孩子,名字也是江枫眠起的,厌离厌离,这不就是“白首不相离”的意思吗?
江澄这边还在思绪万千,那边魏无羡却愣了愣,无意识摸了摸下巴,道:“……你也用不着说对不起。就当我还江家的。”
江澄还在被江枫眠变态级别的深藏不露所震撼,暗戳戳想着是否江枫眠一直更偏爱的儿子其实是自己,毕竟莲花坞覆灭那日,江枫眠让紫电缠上江澄后,只对江澄说了“阿澄,你要好好的”,根本没管魏无羡。思绪纷飞没回过神,听魏无羡搭腔,这才抬起脸,眼球布满血丝,红着眼眶看他,哑声道:“……还我父亲,我母亲,我姐姐?”
谁料魏无羡按了按太阳穴,宽宏大量道:“算了。过去的事了。都别再提了吧。”
他、他该不会以为……自己刚才那声对不起是对他说的吧?
屠戮玄武,江澄救了魏无羡和蓝忘机两命。
就在刚才,江澄又救了魏无羡和蓝忘机两命。
究竟是多么的自我感觉良好,才会以为,得了一颗金丹,江澄就对不起他了。
江澄张了张口,觉得就在今天,那个疯狂找人拔剑,满脑子伤情的自己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
云梦双杰,更是恍若隔世。
算了算了,魏无羡就这个脾气,蓝忘机也就这个德性,改不了了,不如不提,不如不辩。
就在魏无羡按着蓝忘机猛亲,江澄恨不得自戳双眼之时,聂怀桑悠悠转醒过来。他哎哟哎哟地小小叫了几声,勉强爬起,睁眼看到这副画面,当即一声惨叫。
这惨叫既挽救了江澄的一双杏眼,也从观音庙的大殿后召来了一阵怪异的嗤嗤之声。
晓星尘和薛洋来到观音庙。他们如约前来接聂怀桑,掐着聂怀桑给他们划定的时辰。聂怀桑的事也如约办妥,竟和他筹谋的时刻不差毫分。
金光瑶已穷途末路,奄奄一息。
他恨恨地道:“我居然是这样栽在你手上……”
他强撑着想走到聂怀桑那边去,可一把剑还贯穿着他的心口,走了一步,立即流露出痛苦之色。蓝曦臣既不给他致命一击,又不拔剑,脱口道:“别动!”
金光瑶也确实走不动了。他一手握住胸前的剑锋,定住身形,吐出一口血,道:“好一个‘一问三不知’!也难怪……修为差怕什么,会写信送信煽风点火不就够了!”
听到“修为差”三字,薛洋和晓星尘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一直紧紧站在聂怀桑身边的江澄,撑着负伤的身体,顶着晚娘脸正想上前开口,聂怀桑却抢先跨出一步,挡住江澄身影,哆嗦道:“信?信?什么信?曦臣哥你们信我,我刚才是真的看到他……”
金光瑶面色狰狞,喝道:“你!”
他又想朝聂怀桑扑去,剑往里又插了一寸,蓝曦臣也喝道:“别动!”
由于之前他已经吃了金光瑶无数个亏、上过他无数次当,这一次也难免心怀警惕,怀疑他是因为被聂怀桑拆穿背后的动作,情急之下才故意反咬,只为再次使他分神。金光瑶轻而易举地读懂了他目光中的意思,怒极反笑,道:“蓝曦臣!我这一生撒谎无数害人无数,如你所言,杀父杀兄杀妻杀子杀师杀友,天下的坏事我什么没做过!”
薛洋呼吸突然滞住。
而晓星尘则想,现在全天下人人皆知秦愫是金光瑶亲妹,蓝曦臣对金光瑶称秦愫也以“你妹妹”而不是“你夫人”相呼。但人之将死,金光瑶仍然说的是“杀妻”。
不知方才观音庙中,蓝曦臣有没有质问金光瑶为何要娶秦愫,又不知金光瑶有没有痛苦地落下泪来。
金光瑶确实落下泪来,那是他在今夜观音庙第一次落泪,因为蓝曦臣提到了秦愫。
但那个全世界唯一永远不会瞧不起他的人,已经被他亲手逼死了。
金光瑶的肺似乎被刺穿了一片,吸了一口气,哑声道:“可我独独从没想过要害你!”
蓝曦臣怔然。
金光瑶又喘了几口气,抓着他的剑,道:“……当初你云深不知处被烧毁逃窜在外,救你于水火之中的是谁?后来姑苏蓝氏重建云深不知处,鼎力相助的又是谁?这么多年来,我何曾打压过姑苏蓝氏,哪次不是百般支持!除了这次我暂压了你的灵力,我何曾对不起过你和你家族?何时向你邀过恩!”
听着这些质问,蓝曦臣竟无法说服自己去对他使用禁言。金光瑶道:“苏悯善不过因为当年我记住了他的名字就能如此报我。而你,泽芜君,蓝宗主,照样和聂明玦一样容不下我,连一条生路都不肯给我!”
这句说完,金光瑶突然急速向后退去,脱剑而出。蓝曦臣两步上前,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再次擒住。金光瑶现在这个样子,跑得再快也快不到哪里去,就算是金凌蒙上眼睛也能抓住他。何况他多处受伤,又中了致命一剑,早已无需防备了。
聂怀桑冷眼看到这里,心中不胜狂喜,几欲成魔,一颗心在狂吼道:好!好!直到江澄从背后将手按在他肩上,他才意识到自己激动之下,浑身发抖。
金光瑶断肢上的血淌到了那口棺材之上,淅淅沥沥的鲜血爬过魏无羡原先画过的地方,破坏了符文,顺着缝隙流进了棺材。
已经被封住的聂明玦,猛地破棺而出。棺盖四分五裂,一只苍白的大手扼住了金光瑶的脖子,另一只,则探向了蓝曦臣的喉间。
金光瑶不是要逃跑,而是要拼着最后一口气把蓝曦臣引到聂明玦这边,同归于尽。
然而,就在那只手还差毫厘便也可扼住蓝曦臣脖子时,金光瑶用残存的左手猛地在他胸口一推,把蓝曦臣推了出去。
聂怀桑心中的欢呼叫好以及狂喜,顿时突兀停下,那欢喜来得太急去得太快,以至于双耳嗡嗡作响。
他因多年希望猛然落空而不由自主地转身闭目,一只手握住江澄手臂。
金光瑶,他一个人,被聂明玦掐着脖子拽进了棺材里,高高举起,就像举着一只布偶。金光瑶痛苦地挣扎了两下,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异常残忍且清晰的一声“喀喀”。
晓星尘心神俱震。
他实在不懂这个世道,久久太息,问身边的薛洋:“我不懂人之将死,为何还要用演技将自己未泯的良善伪饰成丧心病狂。”
这演技精湛的人最怕发疯,发起疯来连自己都骗。
薛洋咬牙,但最后却扯出一丝嘲笑,回道:“你懂什么?好玩呗。”
晓星尘却牵住薛洋的手,温柔道:“阿洋,你在难过吗?”
薛洋不料被晓星尘听了出来,沉默许久,缓缓道:“他刚才说,杀友。”
晓星尘等他说完。
“据我所知,金光瑶杀过的人中,能勉强称得上友的,不过一人。”薛洋笑道,“十恶不赦,一双恶友。”
有你这样的一位很有名的朋友,我感到十分开心,以及荣幸。
早知如此,那些年在金麟台,我就不往你茶壶中丢舌头了。
晓星尘更紧地牵住薛洋的手,无声陪伴。
蓝曦臣怔怔盯着被七根琴弦封缠的那口棺材,尚在失神。聂怀桑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悚然道:“……曦、曦臣哥,你没事吧?”
蓝曦臣道:“怀桑,刚才,他真的在背后想偷袭我吗?”
聂怀桑道:“我好像是看到了……”
听他期期艾艾,蓝曦臣道:“你再仔细想想。”
聂怀桑道:“你这么问我,我也不敢确定了……真的就是好像……”
蓝曦臣道:“不要好像!到底有没有!”
聂怀桑为难地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
聂怀桑一被逼急了,就只会重复这一句。蓝曦臣把额头埋进手里,看上去头痛欲裂,不想再说话。
他永远也无法知道真相了。聂怀桑要将这个秘密带入自己的坟冢,让蓝曦臣下半生都在猜测、煎熬、期盼却全都不可得的痛苦中度过。
晓星尘走过去时,挨过他一拂尘的魏无羡早已将结交之心散成烟雾随风而逝,只拦着聂怀桑。
聂怀桑慢条斯理地把一缕被暴雨淋湿的头发理到耳后,状似无奈地道:“我怎么知道?魏兄啊,你何必一直这样?你再怎么问,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