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在偃甲房遭遇偷袭,略有交手,以为对方的目标仅在我一人,一时失察……
“……想来他们触动咒文只是为了挑衅嫁祸,并不知道后果如何……罪不及死……”
竟然还能说出罪不及死的话来。
沈夜听他说完,语中寒意更盛:
“心慈手软,着意隐瞒,包庇对手!谢衣,你要我以后如何将大祭司之位交予你?”
他那徒弟却并无惧意:“师尊,生命何其宝贵,一旦逝去纵是想要悔过也再无可能。师尊并非冷酷无情之人,想必也能体谅。况且有师尊出手并未酿成大祸,也无人因而受伤……”
——无人受伤!
沈夜被他气得要笑,一手托住他下颌逼他抬起头来:
“先看看你自己这副模样,再想好要不要告诉本座无人受伤!”
窗外肆虐的风声似乎小了,而雪花仍在漫天漫地飘落。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殿里空旷安宁,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一寸寸融解开来。
沈夜将手停在的谢衣下颌处,手指上一小片些微的接触,能感觉到肌肤柔滑的触感,带着一点算不得暖的温度。
……眼睛里全是恳切。
罢了。他想。
他放开他,忖度一下又补充道,此事已经吩咐华月去查,一切等查明之后再作结论……我自有分寸。
说完又伸出手去,在他那只顾考虑对手不记得自己安危的傻徒弟头上揉了一把:
“以后再有此事,须记得保护好自己。族民固然重要,自己的性命也不可轻忽,况且你身为我流月城紫微祭司沈夜的弟子,就算不为整个烈山部——”
……也为了我……好好保重。
这一句并没有说出口,但谢衣懂了。
数年朝夕相伴,话里话外,眉间心上,怎能不懂。两人对视许久,都没有开口,心里漫上来的暖流从胸口一直暖到指尖,再暖到眼眶。
谢衣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笑意,伸手去拉了他一把。
沈夜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往前倾过一点,然而眼前一闪便有一双微凉的唇覆了上来。
他自己身负神血之力,体温总是比常人略高,向来不惧严寒。而谢衣却总是有些凉,从小时候抱着被子跑进他寝室赖着不走的那天起,他就常常担心以他那单薄的身子骨会耐不得寒冷和浊气侵蚀。
然而他却十分平安地长大了,就在他眼前。
从青翠嫩芽长成一棵颀长挺拔的树,立在他身侧,帮他一起撑住烈山部之上那片被囚禁的天空。
一抹微凉贴在他唇上,辗转寻求他的回应。
呼吸交换着呼吸,唇齿开启探过来寻他的舌尖,好像干涸荒漠中不期而遇的一泓甘泉。
也是因为受伤的关系,他的吻里带了一丝腥甜的血气,混合着领口散发出来的温热体香,似有似无,摇晃缭绕,身体里潜藏的欲望都被鼓动起来,在肋腹之下一冲一撞地窜动着。
沈夜暗斥他灵力未复还不肯老实休息,勉强稳住心神,在他后背拍了拍示意他起来。
谢衣却还在继续。
回想两人相处的时光,谢衣并不是没有主动过。最初带着些试探的意味,趁他沉思或看书的时候靠在旁边,一点一点凑过去;后来胆子大了也会有些胡闹,各种不老实的小动作,吻着吻着便会笑起来,然后在他惩罚的眼神里乖乖收敛了笑容闭上眼睛。
然而这一次却吻得十分从容。
没有逗留也没有躲闪,一心一意甚至带着几分坚定。
一月未见,想念发酵在心底,唇齿间的味道似乎也变得更加清甜。沈夜终是在这缠绵深情的吻里失了神,伸手扣住他的后脑,深深回吻下去。
如果不是五色石爆发的事故搅乱了这场小别重逢,这相见本该是欢喜不尽的。两人朝床榻中央倒进去,衣衫扯得凌乱,发辫也有些松散,索求的吻沿着颈项曲线一路下滑,却在衣襟拉开的一瞬听见抽气的声音。
还是牵扯到了脏腑的伤。
沈夜撑起身体,从上方俯视下来,看那双水波一样迷蒙的眼睛,胸腔起伏还掩不住身体里的躁动。
对望良久,再次俯身下去,在他唇角轻轻吻了吻,然后命令他:睡觉。
反身下床,拉过毯子重新将他盖好,放了床帐便离开了寝殿。
走过廊道时雪下得正大,天光黯淡,整座神殿都被皑皑白雪覆盖,视野里一团一团纷飞的乱絮。
他会陪自己一生。
一面想一面伸开手去,接住一片落下的雪花。
沈夜望着手心里逐渐消融的洁净水光,心想,来日方长。
那天剩下的时间似乎变得无关紧要。
他如常处理了神殿中余下的事务;华月派人调查偷袭事件的来龙去脉,将初步结果呈报给他;入夜时分,他又去了沈曦殿里,给她再讲一次巫山神女和司幽的故事。
心思一直是漂浮着的。
在某种波动起伏的浪潮之上。
谢衣的吻似乎还在唇上残留着温度,坚定且柔和的触感,在他心里烙印下了某个形状。
沈夜一面回答沈曦关于“司幽上仙最后去哪了”的问题一面分了神,他觉得那似乎并不是个单纯的吻,仿佛有许多言语藏匿其中,要他了解,要他铭记,然而仔细去寻却又不见了痕迹。
就像……某种誓言一样。
他摇摇头,觉得自己实在是多虑,收敛心神将目光转回妹妹脸上。
而相隔不远的寝殿里,谢衣一手放在枕上,睡得恬淡平和。
雪光透窗而入,长睫毛在脸上投下两弯淡淡的弧影。
那的的确确是一句誓言。虽然在当时只是个单纯得不能再单纯的愿望。
天道循环,枯荣流转,也许一切都终将被时间的洪流淹没。然而彼时彼刻,确有那样一件事曾经发生过。
在流月城大祭司寝殿的偏殿里,风雪初起未久,谢衣安静地坐在床榻上,沈夜在他对面。
谢衣想自己一时不慎不但将族民陷入危机,还连累师尊来收拾局面,而此时此刻师尊还要迁就自己隐瞒事实的过错,答应他不会轻易处死某条性命。
自己又有什么能够拿来回报他。
沈夜的手在他脸侧,他们彼此注视着,那张脸眉目英挺轮廓俊秀,让人转不开视线。
他便怀着他的心愿吻了上去。
也许是因为那个吻里带了血的气息,将原本纯白的愿望染上了鲜红的色泽,使得这誓言在后来漫长的一百二十余年光阴里,被天意和人心反复考验。
被分离中断,被思念描刻,被意志封藏,被重逢再次激发。
被不能扭转的命运抹去过。
被无法承载的记忆遗失过。
被生与死的力量碾压过。
然而却从来不曾真的被摧毁。
它像一片圆了又碎碎了复圆的月影,一道无法愈合不能消褪的伤痕,一把经过无数次淬炼终于铸成的兵刃,以一种倔强的姿势重叠在灵魂里,深入记忆无法剥离。而无论宿命的路途如何千回百转,它终将陪他抵达终点,哪怕已被时光磨砺得支离破碎,依旧铿锵有声,熠熠不灭。
——以吻为誓,回护此一人一城。死生不渝。
君去徒淹留,重泉旷音息
五
[印记]
太初历六千五百七十六年。冬至后。
华月彻查五色石爆裂事件,将两名肇事者捕获。
两人背后牵扯到有关城主血脉的一大派系,错综复杂一时难以厘清。沈夜命华月暂时不要妄动,对那两人则手下留情仅将其驱逐,勒令其同族百年内不得踏足神殿。
机关偃甲房被毁,连同谢衣做了一半的偃甲也在其中化为残片。
他请命要换个地方重来一次,却被沈夜否决。沈夜说此时节天气恶劣,制作大型偃甲多有不便,让他将此事留待来年春暖。
谢衣在大祭司寝殿养伤住了十天。
借口查阅破界相关典籍住了十天。
最后顶着诸如“外面雪太厚弟子不认得路”这类睁眼说瞎话的幌子,又在沈夜殿里多蹭了十天。
沈夜听他那些乱七八糟的理由听得头疼,早知他是在动什么鬼脑筋,也任由他去。一时间师徒俩好像又回到了数年前那些亲密无间的日子,一早一晚来来去去都能看见。
至于那些大段大段单独相处的时间如何度过,除当事人外无人知晓。
主神殿日常集会和各种祭典一切如常,大祭司的神情照旧是透着威严的冷漠,看不出一星半点不同。
整座流月城在他墨色长袖之下,就像一架精密运转的巨车,哪怕车轴裂损车轮腐坏,也依旧维持着不卑不亢的姿态,朝未来的方向隆隆驶去。
太初历六千五百七十七年。立春。
流月城没有早春。
即便是这么一个听上去充满生机的节气,仍是被一场连续几日的大雪封了全城。沈夜下令减少外部活动,小半城建造完毕的偃甲炉先行启动,其余地区则派发了更多的取暖物资。
事务减少,主神殿也比往常静寂了许多。
到晚上他便叫了谢衣陪自己小酌,两人在庭前赏雪对饮,醉意阑珊之间说了许多不知所谓的话。
他把那些从来缄口不谈的事情说给他听,说起他的少年时代。
那时候小曦还能够长大,跟她讲什么她都能记住,伸着小手跟在他后面喊哥哥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