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从一开始,谢衣就不曾像其他人那样对他因敬畏而疏远。
他热烈天然,行事所为一无拘束,对他的亲近更像是种直觉,好像他一早就结识过那个进矩木之前的少年,一早就透过他冷硬的外壳,看见里面藏着一颗温暖的灵魂。
那个雨夜之后十二年,心魔入侵。
这一次,对方不是前代大祭司而是神魔;代价也不是他和小曦,而是族中万民和下界苍生。
又是强势之下。
哪有两全之策。
将自己点亮的火种亲手灭去,那种滋味也许不会有人比他知道得更深,然而既然走了便没有退路可言,哪怕还有二十二年离合悲欢,一百年今非昨的默然相对。
大漠的风沙起了一重又一重,仿佛永无止息。
捐毒地宫外仍旧一片静寂。
那里面该有些鬼魅妖物,还有一队尾随而入的西域贼寇,然而即便真的遭遇应该也不在话下。
沈夜注视良久,叫过华月来吩咐了几句,待华月躬身领命他又叫明川出来。
流月城新任的太阴祭司,从割肉抽骨之后就是一副非人之形,但凡开口就会从风暴中发出轰鸣之声。
沈夜下令之后将衣袖轻轻一振,身后起伏的沙丘溶进上方铅灰色的天空,天地岑寂,只有太阴祭司躯体中的回声嗡嗡作响,像一只巨大的破损缺音的笙:
“……属下……领……命……”
同一时刻,捐毒神殿的地下宫殿。
空气中飘浮着细小尘埃,一束昏黄的光穿透穹顶的缝隙落在祭坛上。
刀锋出鞘的鸣响划开静寂,远远消散在古旧廊柱支起的广袤虚空之中。
“他们可以走。你,留下。”
狼王将刀尖对准了一行人中那个发色浅褐的少年,话里带着再明显不过的威胁。
是一时大意才没有察觉这些马贼的跟踪,不过对方并不像亡命之徒。
谢衣想,既然这几个少年少女是陪自己前来,于情于理他都该将他们保护周全。更何况,要不是跟在乐无异身边的那位剑灵现身,他不会这么快就找到答案。
到那枚指环在阿阮手中变幻成一把剑柄的形状,禺期明言“昭明剑柄在此”为止,西域之行的前因后果还是一团迷雾。然而下一刻浮在空中的剑灵言之凿凿,说出这把上古神剑的关键。
……昭明乃是天皇伏羲下令所铸神剑,具大异能,可斩断世间一切灵力流动……
霎时云破天开。
斩断灵力流动,破除法力联结,切断心魔与依附之处的联系并将之除去。
这答案究竟该用“原来如此”还是“果然如此”形容?
一句话如同祭坛顶上那一束光,将他脑海中暗了百年的通路豁然照亮。
他沉下心去想这百年来不能碰触的禁忌,果然又听见那个声音……他知道是百年之前的自己的声音。当年的记忆仍是一片空白,然而极力回想,片断之间却有些残像若隐若现。
……一片残简。
……巫山。
……通天之器……读取……
头隐隐有些疼痛,再也想不到更多,然而这些却也已经足够。
一百年。他几乎要叹息,却终究还是没有。
百年前他果然来过西域,来找这枚化作指环的昭明剑柄;百年前他并未将要做的事弃之不顾,只是自己不能得知;昔日那场西域之行结局如何显而易见,然而无论怎样,今时今日他又将这件事拾了回来。
当日未能完成,如今还是要继续下去。
至于日后偃术还能否在世间流传——
谢衣站在祭坛一侧看乐无异与狼王交涉,十七八岁的少年未解世事,只是对偃术和万物怀着纯粹的热爱。多年前长安一遇,是傅清姣家中哭鼻子的小毛头,多年后在静水湖对他说,我想变强,我想凭自己的力量,保护闻人和夷则。
既有愿望,便有成长,他日利器在手应当也不会迷失方向。
祭坛前面,乐无异在狼王的步步紧逼之下终于火了:
有本事冲我来,欺负女孩子算什么好汉!
一片衣角擦着他左手边划过去,谢衣挡在他身前,虽是说给狼王,也一字字清晰入耳,震得他几乎怀疑自己听错。
“这位少年乃在下弟子……狼王有何指教,在下愿代弟子领受。”
是了。一切早该如此。
在静水湖他对乐无异说,人心复杂不可仿制,回想这百年间所作所为,偃术虽未丢下,却再不曾做过如从前那般的逆天之举,而一百年前曾让他日夜煎熬的事却被封锁于心,几乎不闻不问。
他怎么会就这样心如止水一百年。
怎么会作壁上观一百年。
即便如今不是从前的躯壳从前的灵魂,他便可置身事外,将自己当做一个全不相关的人?
从地宫重返地面,夜幕降临的时刻,他在篝火旁面对乐无异的疑问微笑起来。
——任何事都有它的意义。
——也许终有一天,你也会感谢老天,让你在特定的时间遇上了特定的人。
这百年的光阴里,他怎么会将自己静止成了一座湖,在山风不至的僻静之中蹉跎了千万个日日夜夜?他本该是一条河,壮丽磅礴,蜿蜒无尽,而无论有多少崇山峻岭阻隔,也终将流向他心中牵系的那片海。
其九死也未悔,其万折也必东。
[逢]
那晚的夜空异常明亮。
一把星子洒进天穹,仰首望去碎光无数,而天边浮出一轮皓月,两相辉映,将古城废墟照出一片曲折暗影。
一行人从王陵旧址折返,寻了个背风的所在,燃起篝火,烧烤食物。夜晚的凉意一分一分渗透下来,人虽然疲累,毕竟行程告一段落,多多少少都有些松懈。
然而这融洽也只持续了片刻,不过是说话之间,变故便接踵而至,像失手打翻了求签的竹筒,哗啦啦掉出一堆乱签。
扫一眼,数十根杂乱交缠的吉与凶。
不说刚刚相处十来天的乐无异夏夷则和闻人羽,就是百年之前天天跟在谢衣身边的阿阮,也没有见过谢衣现在这个模样。
他挥手,千年玄冰凭空凝结,将那只自称流月城祭司的沙砾怪物封在里面。几个孩子松了口气,放下兵刃说笑起来,他却紧皱眉头,用警示的口吻叫他们噤声。
有人从前方靠近,然而真正的危险却在身后。
阿阮感知灵力的能力稍强,才说了一句,一声惊呼就卡在喉咙里,直到灵力暴涨从她身边擦过,巨大的偃甲手臂抓起谢衣直掼出去,她才终于叫出声。
乐无异飞跑过去,喊了一声“师父”,在场诸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住,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四下里气氛蓦然紧绷,像暴雨前夕的浓云,翻涌着压下来。
然而谢衣的神色很平静,一丝波澜也没有。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皱着眉,身上的沙也不去掸落,甚至连目光也未抬起,只挥手召出随身的偃甲蝎,将飞奔过来的少年挡在身后。
那个人,他曾以为此生此世都无缘再会的人,正收起偃甲手臂朝这里走近。
数载沧桑,音如旧,容未改。
一场横空而来的重逢。
从外围沙海遥望,捐毒古城只是夜空下数条曲线勾勒的不太起眼的轮廓。
地上丛生着耐旱的植物,虫兽藏匿其中,月光将荒草枯枝照得清清楚楚。
初七站在一棵数人合抱的古树下,一身黑衣像个剪影。
不远处传来轻微响动,他侧耳听了听,一扬手,细弩射在沙地上腾起一缕黄烟,一条长着翅膀的飞蛇甩开尾巴,逃进沙底再不露面。
这个时候,他本该在无厌伽蓝待命。
但沈夜也并没有严令限制他的行动,他只是叫他“不必跟去”,其余的,一句也没有多说。
诚然要他留守有许多听来十分明显的原因,比如沙漠中难以藏匿形迹,而随行的还有华月风琊和明川;比如此行的目标并不难找,也不会耽搁太久;再比如……再比如他也曾对瞳说起过,他不过是去收拾一场残局。
然而那时那刻,隔着一张冷硬的面具看过去,初七仍是觉得那句“不必跟去”之后藏了许多复杂的东西。他低首行礼,他说,是,主人。而后沈夜转过来,目光垂下去在他左面胸口处停了停,又收了回去。
于是心里就开始浮现出莫名其妙的担忧。
下界他极少会来,十七年前圣元帝发兵西征,沈夜派人投下矩木枝的时候他留在城中;而这一次是华月派人追踪几个下界人,从海市到南疆,最后一直跟到西域。
从哪方面来说这地方都跟他毫无关联。
所能察觉到的,无非是他日夜所见的那个人言行中偶尔流露的不同。
某个忽然停下来的动作,不自知锁起的眉头,某些意义不明的让他不知如何作答的话,或者单纯就是看他时的眼神,让他想起自己从七杀祭司殿醒来后的最初那几年。
无凭无据,无根无源,只是因为距离太近,而彼此又太过熟悉才没有忽略过去。
他隐约觉得这沙海之中,百里之外,正渐渐卷起一道无形的漩涡,一层层波涛翻涌起伏,他明明置身其外,却又好像无法摆脱地被牵扯其中。
但是他不能进入。
他是他的下属,未得许可他不会做任何违背他的事。
初七凝神朝天际尽头看去,距离尚远感觉不到灵力气息,他沉默了片刻,终于沉下心来打开返程的法阵。青绿色光晕从脚下旋转开来,人影隐没,沙地上只余下一圈浮着清辉的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