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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剑二沈谢]以吻 (是耶非耶)




时间的力量这样强大。
像潮水冲刷礁石,一涨一落不会改变任何东西,然而千万次之后,再没有什么不会被它改变。
一百年前尚且是条才分岔的路,一百年后已找不到原点。

谢衣迎着沈夜的目光望过去,一切仿佛与当年离城时相差无几,却又分明再不相同。他听见他轻描淡写的声音,对那个封在玄冰之中的祭司并不理会,他说——无用之人,救来何用。
简直像是做给他看。

他猜不到他的用意,是刻意为之另有谋划,还是在自己看不到的岁月里他真的变成一个残酷的人。而如果眼下形势是真,自己如何尚且无所谓,那几个同来的孩子怕是要受牵连。
他想自己在地宫之中刚刚做下的决定,现在看来已无法继续,当年日夜焦虑于心,惧怕下界会有一场血腥屠戮,更怕这罪孽会发生在至亲至爱的人身上,一百年后一切早成定局,惧怕有何用,骨髓里蓦然泛起的疼痛又有何用。
你已不像从前的你,我又何尝还是当初的我。
徒然耗尽百余年时光,却终究未能扭转这结局。

然而倘若一切重来,他会从一开始就接受这结果么?
大概还是不会吧……即便明知道凭人力难以挽回,也要竭尽所能。

隔了那么久的岁月,牵挂的人就在面前,仿若当年初遇,问他“其余不擅法术的人又该怎么办”一样,低声问他,你可曾后悔?
也许是在答他。
却更像是对这命局与天意的回应。
心魂中凝聚了全部的力量,于是那回答就有些艰涩,然而从齿间吐出来,也不过就是一句话,两个字,半世一生。
“不悔。”


这回答并不在意料之外。
沈夜举起左手看了看掌心,而后虚空一握放了下来。大漠的月色依旧如此明亮,照得银灰色沙丘苍茫无际,仿佛这一百年都未曾改变过。

也许在瞳告诉他静水湖所见的时候,他便已经知道了答案。
时间过去那么久,他们之间再不是一句回头可以了结。迁徙计划已逼近终点,大局将定,业已造,债必偿,再没有多说的必要和余地。可他却还是放下了手中的事,从流月城匆匆赶来西域。

还是有些什么不同了。
一百年前这沙海之中,谢衣不过只身一人,而今时今日他身后却有个少年,咬牙仗剑冲到自己面前,大声对谢衣说,师父,当年是你告诉我,学好剑法偃术,才能回护想回护的人。

……想回护的人。
一晃神便是时空交错,一百二十二年前流月城叛乱,祭台上赤色冲天的时候,穿着青色祭司袍的少年手执横刀越众而出。

……旧日种种如川而逝,何必重提……
他想着这句话就勾起嘴角,他对他说,这是本座第二次听到这句话……却无法告诉他第一次听到时发生了什么,而最初的那个他又究竟去了哪里。

他刻意激怒乐无异,刻意做出一副将他们玩弄于指掌之间的模样,于是谢衣的刀果然就在身后指过来。
并没有杀意,但这一指已经足够。

闪到他背后,谢衣就转过身来,距离这样近,近得他一眼就能望进那双没有魔纹映衬的眼睛。
他开口,声调十分平静,他说,今日之后,为师只当从未结识谢衣此人。
于是那个暌违百余年之久的称呼又在耳边响起,谢衣在他面前躬身一礼——多谢师尊。


像是掩埋太深已被石化封存,只有彻底打碎才能显露出本来的模样。
那些起初碍于身份,后来阻于立场,再后来隔着生死两忘的情感一瞬间全都清晰起来,像垂在流月城穹顶下的矩木根脉,牢牢缠绕依附在心脏的内壁上,一根根,一条条,来去分明。

也好。就如你所愿。
沈夜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将心底所有掺杂的不能言说的情绪都压了下去。
……如此流月城中那个空了一百二十二年的位置,也终于可以画下句点。

谢衣挥刀在身前划过去,灵力逸散,吹开了发丝,在法阵之外幻化出无数叶片的形状。
几个少年少女都已离去,他已告诉乐无异去找昭明,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牵绊;脑海里空缺之处依旧无法填补,然而此时,他比从前任何一刻都更清楚,那些他所遗失的究竟会是什么。

比他以为的更深。
比他记得的更多。
比他所能想象的更广袤辽阔。
春蚕丝尽,蜡炬成灰,才能看见这一霎的沧海月明。

偃甲蝎在谢衣身后微微震动,沈夜知道接下来会怎样。百年前一样的人在他面前做过一样的事,他如何会忘记。
他凝聚了十成灵力在手上,在那只偃兽爆裂的同时击破了瞬华之胄,一道光刃迅疾划过。

再见了。破军。


那时候华月手握箜篌在废墟外等待;风琊甩了甩指尖的铁爪,一句咒骂正要出口却又骇住;乐无异背着闻人跟在同伴之后,没跑多远又忍不住回过头去。
那时候初七在折返无厌伽蓝的途中。
两侧的景色在缩地之术作用下倏忽闪过,荒漠渐渐变作丘陵,风声弱去,山路狭长,背阴之处开始露出积雪。收了法术沿着松间小路走进去,松枝上空已能望见流月城的影子。

他不会做多余之事,从来没有。
可这一次是因为什么会擅自靠近那片大漠,去关注一个陌生的地方和一行完全无干的人?
仰首夜空,天际正有一颗流星划落,一闪即没。


没有什么能打败时间,却也有些什么要经历时间的考验才能被确认。时间会把水中的沙滤尽,一颗颗沉淀下来,于是一切重又澄澈透明,一眼便可望穿。
曾经为谁舍不得,一样也会为他舍得;此时为谁不甘心,彼时也会为他甘心。
就是这样辗转于离合聚散生生死死也未能稍减的心意,即便不再是师徒不再是好友甚至不再是敌手也始终存在着。
并且永不磨灭。

十七

[千言]

太初历六千七百年。小满第十一日。

…………
河对岸是更远的路。
光着脚踩着卵石走过去,河水没过小腿,将不小心垂下来的衣角浸湿。
波光流动,满眼都是柔和起伏的清凉。
山的对面还是山,再往前,是广阔青翠的田野,稻子随风摇摆,柳烟里藏着村庄,一树一树的桃花在屋檐绽放。

放一只偃甲鸟出去探路,扑棱棱带起了林里的鸟群,于是茂密浓烈的绿荫里忽然腾起一片羽翼的云,黑压压飞过头顶,在空中盘旋了数十个圈子方才散去。

下界和流月城完全不同。
甚至光说下界这个词都太嫌笼统,这人间的景色,东是一种西是一种,南是一种北又是一种,走到山重水复,以为天涯海角已经走尽,再走下去却又是一番未见过的天地风光。

南疆有许多部族,虽然上古时与烈山部同存的都已经消失殆尽,却也有女娲与神农的信民。那里也流传着偃术,并且和流月城一样,将偃术用于寻常生活,人人习以为常。
他们也会在部族祭祀之日或庄稼丰收之时举族起舞,以之向神祇表达敬意。

火光映照下,是个眉目间颇见英气的女子,额上厚重的银饰随着步幅轻轻摇动,明眸皓齿地微笑。

——谢衣,会跳舞吗?今晚大家都在跳,你也来吧。
——不了采薇,这一种舞蹈我并未……
——庆祝而已,什么舞都无妨,你的家乡没有舞蹈吗?
——……有。

是流转在心里的舞步。但凡想起便是那一支。
泥土松软,在足底透出淡淡清香,衣衫扬起,朴素单调,然而从容。
也不必有权杖也不必有祭台,一手虚握就可以踏步出去,与当下的音律完全不合,也同周围欢悦的气氛不相符,偌大场地中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都不存在,一个人徜徉徘徊的独舞。

鼓声渐渐停了。
嘈杂也弱了下去。
奔跑耸动的身影一个一个停下来,人群慢慢变成一个圆,将篝火和那个独自舞蹈的青年围在其中。

如果上面有一座高耸的神农雕像的话,那前面该是累累的台阶。如果脚下是青石砌就的圆形祭台,那回转身去对面应该是……

——谢衣,小心篝火!
——啊,糟糕,抱歉抱歉。
——你怎会不小心踏到那里去……不过这舞跳得真好,在哪学的?
——家乡的祭祀之舞,师尊所授。
——原来是祭祀的舞蹈,难怪,你师父也同你一起跳这舞?
——师尊风姿胜我百倍。
——你是不是想家了,在外有十年吗?
——还要更久一些。
——那为何不回去看看,不怕时间长了都找不到回去的路么,说不定你师父都将你忘了。
——呵,怎会找不到,怕……是有一点。
——什么?
——……怕他还记得我。

河的对岸是山,山的对面是河。天边才被朝霞染过又落下暮色,黑暗把城镇田野全部淹没。
一路所见都是人间,喧嚣着,寂静着,繁华着,荒芜着。


偃术所造的头颅,血流尽了也会显出苍白的唇色。只是合着双目的神情却很安然,像是行程太久终于抵达终点,既无怨怼也无哀伤,反倒有些安宁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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