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梦,也剩不下多少时日可做了。
矩木将枯,流月将倾,倘能在此之前将族民迁徙完毕,事情便了结了一半;要是再能如沧溟所愿将砺罂顺利封印,或许还能还这天下片刻安宁。
沧溟的固执他知道,可除了封印砺罂尽力与之一搏之外,他也再做不了更多。再将其他人的出路一一想过,从普通族民到大小祭司,到华月,到瞳,小曦,以及……初七。
许多次他看着那双沉默的眼睛,几乎快要想不起他从前的模样,一百年的时间把往昔冲刷得再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可是留下的伤与裂痕偏偏却还在。
每个暗夜里无法成眠的时刻,初七都在他身边。
未必很近,但也不远,人总是醒着的,陪着他,似乎时时刻刻都在听候他召唤。他有时怀疑他是不是根本不需要睡觉,然而将他拉过来按在身下,折腾几次之后他还是会睡着。
有时气息慢慢平稳下来,人已坠入梦乡;有时并未躺卧,相拥而对,就伏在他肩头等余韵消退。
他便趁那时将他拉开一些,看他半张半合的眼眸,自己似乎也还未清醒,一时冲动便想问他,倘若当初不曾在捐毒相遇而任凭你留在下界,你可还会说出那句“往日种种不必重提”?倘若不曾抹去你的记忆,是否你仍旧千难万险也要离开我身边?这么多年过去……你可曾后悔?
眼前的人似乎察觉到他心中郁结着烦扰,回视他的眼神渐渐清晰起来,带着几分专注,也因这亲密的气氛而暂时忘了恭谨,他靠近过来,侧过头,将那双好看的唇形送在他唇上。
于是所有的问题就都沉了下去。
手指穿过发间,未束起的发丝覆盖了半截手臂,他回吻过去,一面吻一面将眼前的人抱紧。
……终有一日这城将不复存在,到那时,你想在哪里?
只等了片刻,痛楚稍减沈夜便起身走出内室。
看华月的神色倒还正常,然而本可在密函中说清的事却专程当面来报,又是在这么晚的时候,总不会只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
前些日子瞳知会他,那个潜入无厌伽蓝的天罡已在幻蛊作用下开了口,说百草谷早在百年之前就已经知道会有植物吸食七情,有人告诉他们要加以防备。
百年之前。那是个不能提起的名字。
他以为那两个字早已经抹去,带着他们之间的过往一起埋葬于黄沙之下,却未曾想过百年过后它依然存在,并且以无法预料的方式重新闯进他的视线。
华月说,海市天罡一行正在寻找一个人,并且已发现确凿线索,要前往南疆朗德寨。
心里隐约浮起一种预感,却又觉得绝无可能。
他问华月,他们在找谁?
华月有些谨慎地望着他——他知道她是在看他的反应——她说,谢衣。
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在他心底那根久未触动的弦上狠狠拨了一把,胸腔里忽然蔓延开嗡鸣的回声。
确凿线索?
他冷笑,他吩咐华月派人跟踪,又让雩风去朗德投放矩木枝,他要看看那里确凿的究竟是什么。
听来荒唐无稽,可他怎能轻易放过?即便时隔百年,他又怎会忘了当年他是怎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出乎自己意料,他本就是个会翻转世间常规的人。
那个夜晚繁星漫天,静寂数年的纪山谢衣旧居又有了喧闹声。
三个少年少女在院中把盏共饮,丝毫不觉前路漫漫。
沈夜从寂静之间为沧溟换了花束,回返之时却在神殿外驻足。
神殿深处,连廊之下,帷幔之后,有人仍在恪守他的命令静默守候,转瞬已是百年。
那之后数日便有了消息。派往朗德的几名祭司狼狈折返,神色慌张言语失措,拼拼凑凑说出一个术法高超又不知其真面目的偃师。
……而雩风没有回来。
将那几名祭司遣去之后沈夜默立了许久,大祭司殿一片静寂,初七隐在暗处,没有他的召唤不会现身。
他没有叫他。
不需要询问世间为何还有一个谢衣,更不必确认孰真孰假。
一百二十余年前,谢衣那些有关偃术的梦想,妄想,胡思乱想,统统都说给了他的师尊,其中便夹着一句“以人力创制生命”的笑谈。只不过彼时彼刻他们都没有想到,这逆天之举有一天会成真,更加没有想到的是,这将偃术之道演绎成鬼斧神工的结果,会在这样的时机这样的处境之下呈现到他面前。
沈夜望着空旷的大殿,有一句话,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挂在嘴边的话,忽然挣脱了时间的桎梏浮上心头。
只是如今说来却已是另一番滋味。
……不愧是本座的徒弟。
[波澜]
太初历六千七百年。小满第二日。夜。
南疆静水湖。
月上中天,万顷平湖如镜。
巨大的天象仪在偃甲岛上空缓缓转动,支架纵横交错,大大小小的齿轮在看得见与看不见的地方有序旋转,整座岛仿佛一艘大船,好像只需启动某个机关就会破浪而去。
这里与朗德寨只有数里之隔,却已是另一番天地。
要破除外围的幻术结界不难,麻烦的是不能惊动这偃甲岛的主人。
瞳凭借隐蛊的效力遮蔽住身形,在靠近小岛边缘的最后一重结界上小心开了个口子。结界是透明的,破开的裂缝边沿散发出深浅不定的微光,中间空隙宽不到三尺,刚好能容一人通过。
他走进去,挥了挥手将结界封上,运起腾翔之术朝高空飞去。
今日流月城七大祭司之中,除了百余年未见踪迹的破军之外,最难见到的就是七杀祭司。众人皆知七杀大人腿脚不便,更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冒失鬼私下议论,说七杀大人就是个废人。
而此时此刻这位废人祭司正凌空悬立于静水湖上方,若不是有隐蛊作用,该能看到皎皎月色之下银发长袍的风姿。
偃甲岛不算很大,可一个人住却称得上壮观。
瞳靠近一根支架旁,才要降下,忽然发现下面又有一道无形屏障,只是灵力比外面的结界弱了许多。
他打量片刻,忽然想起流月城星宿宫外的偃甲机关,当年谢衣将那机关连番改了四五次,最后整个沉入水下,平日看上去一片波光潋滟,一旦触动结界,水底就会浮上来一架庞然大物。
瞳想了想,将手指曲起,指骨关节在那道屏障上轻轻叩了两下。
岛上毫无动静。
视线转到水面,竹排下已多出一道数尺长的暗影,隐隐约约像某种动物的巨钳。
……果然如此。
不能再靠近了,瞳又回到空中,好在这个距离已经足够,岛上的青翠庭院墨绿屋脊都尽收眼底。
月色溶溶,穿蓝衣的褐发少年从屋中走出来,从偃甲包中取出一只木鸟。才走到转角处,有人从旁边的屋子里推门而出,同少年打了个招呼。
……与那几个雩风下属转述的一样。
不。瞳想了想,应该说,与百年前沈夜带他回流月城的时候一样。
脸色红润,衣衫洁净,完好无缺,好像百年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时间在那个节点上分出另一条线,一样四季推移,一样日积月累,连贯而完整。
如此真实。
少年将手中木鸟递出,又单膝跪下去行礼,被谢衣拦住。
后来不知问了句什么,谢衣转过身,沿着竹梯走上另一侧的空地,仰首去看夜空中那轮皎洁的圆月。
距离太远看不清他的神情,似乎含着笑,却又有一点感伤。
瞳注视良久,直到少年放飞了传信鸟,谢衣进了主屋大门,才无声地摇了摇头。
那是留在静水湖的最后一个夜晚。
谢衣想,或许也可以说,是这百年时光的最后一晚吧。
竟会在朗德碰到带下属投放矩木枝的雩风,如此近距离遭遇让他惊诧,然而真正让他生出紧迫感的,却是那个名叫阿阮的姑娘。
她叫他谢衣哥哥,说她的名字是他起的,百年前他曾经将她封印,而他却对这少女印象全无。
西域之行,捐毒国宝,被遗忘的记忆。
他隐约觉得那件事很重要,否则何至于将那女孩子封印百年?而自己竟会将之忘了个干干净净,若说不是外力强行将记忆消去,可还有第二种解释?
女孩口中的“危险”在他而言只有一个可能……可当年如果真的发生过,又怎会时过百年自己仍在此处?
像沉沉阴云下透出一道电光,将往事照出刹那的轮廓。
平静湖面骤然风起,一层层叠起波澜。
他在堆满书籍卷轴的书房里站了一会儿,手中握着一张摊开的羊皮卷,那里面的记载他看过,然而思索良久还是想不到与出行西域有什么关联。
书房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蹑手蹑脚像只猫,走到门口却停了下来,踌躇一阵,又渐渐远去。
他知道是那个绿色衣衫的少女。
百年之前究竟发生过什么。
这百年之间自己又错失了什么。
心里有种隐约的预感,一旦去了西域,谜团便能够解开,可那之后便再也不能回头。
是这样初夏的夜晚。凉风习习,空气轻暖,萤火虫在草丛间飞舞。
扎得齐整的竹排地面随着谁的脚步吱嘎作响,在入夜后的静谧中显得异常清晰。
日间朗德寨的情形依稀在目,魔气缭绕的天空,随处可见的血迹,死去的孩子逐渐凉透的尸体。惨景横在眼前,他既没能阻止,又无法为做下此事的人辩解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