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首静默数秒方才起身,身形遁入黑暗——他将光下的位置留给了尹新月。副官、副官,说到底,或许终归是个只能存在于黑暗中的阴影罢。
但在佛爷的事上,张日山心中永远没有输赢。
只因,佛爷就是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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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着夜行衣的青年翻身一跃,踩上张家古楼的高阁。他持着手电筒,依照年代慢慢在那些小格中查找着什么。终于,他在一个写着“一九二二·棋盤張·啟山日山”标识的抽屉前停了下来,那抽屉外并没有锁,却有阴刻的奇怪兽形纹路。青年端详抽匣一会儿,抚摸上不同于周匝麒麟的穷奇纹案,目光中有缱绻,更有怀念。末了,他不再多想,面容绷紧,自腿侧抽出匕首在掌心用力一划,跟着便将带着伤口的手掌摁在了那穷奇花纹上——这是张家高机密文件一贯的开锁方式。
而抽屉中,就是他与佛爷的一纸婚契。
殊不知,穷奇纹路被他的鲜血完全浸染的瞬间,锁头开启;而数百米之外主屋拔步床上闭目躺着的张启山,亦豁然睁开了双目!那双已经失焦了月余的鹰目中,居然在须臾之时,有着前所未有的清明。
(下)
齐老八站在张启山的房间门口,搓着那串菩提子念珠,口中还絮絮叨叨地念着:“宁拆一座庙,不破一桩婚…哎呦,这都是功德!祖师爷,我也不想半夜听壁角的,可是人生得意须尽欢,怨偶需得小登科嘛。这一咸卦,您可别让我太长针眼啊!”他闭着眼睛对着北方又拜了拜,才从怀中摸出了一块怀表。
“嗯……丑时二刻。五、四、三、二、一——”
“砰!”
我的乖乖,爷的卦要不要这么准。齐八爷定睛一看,暴力拽开房门的,可不正是屋内早该睡着的张启山——虽然他现在与神游并无什么两样:只见平日在病中也被副官装扮得衣冠楚楚的张大佛爷,此刻未穿袜子,赤着双足就踩在居家的黑色布鞋中,身上也只穿了白色中衣,表情呆滞、行动僵硬,若非那一双鹰目有着炯炯神采仿佛目标明确,那就近乎和行尸无异了。
八爷咋舌,伸手在佛爷的面前晃了晃。
却被张启山一臂挥开,而后者则抬腿跨出门槛就直直向外走去。
哎呦喂!这可不比前些日子吃饭都要人喂的状况强多了!被挥开的八爷背脊险些撞上门板,却也不恼,忙忙探头往屋内瞅去:果不其然,张副官并不在屋内。那么显而易见的,这位张大佛爷半夜惊醒,就是去找他了。八爷面上浮现笑容,又将晚间在屋中得出的卦象在口中喃喃念诵了一遍:
“咸卦第四:亨,利贞;取坤吉。贞吉,悔亡;憧憧往来,朋从尔思。”*
他掐着手指揣摩了会儿,越发觉得“憧憧往来”四个字十足贴切,再一抬头,那尊大佛却已经迈出了十来米。“嗳,慢点慢点,让我扶着您老点儿,这都傻了还跑这么急。”他忆起卦象中自己今夜的使命,忙赶上去。并不引领,只在张启山每每快要头撞南墙时帮他调整方向。“小心小心!真是的,虽然卦象是媳妇不追不回家,您也别走这么急吧!这张日山,跑哪儿去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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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副官正单手扶着墙,另手攥紧婚契,微微摇晃地向古楼外走。失血有些多,他虽然习惯了放血,但该晕还是会晕。
他压下体内坤泽气息的暴动——张家凡拥有麒麟血之人,在失血的状况下,第二性征就会自动爆发,通过信息素与肾上腺素的快速分泌使身体能够应变突发状况,这在墓中是十分必要的保命手段——轻微发情对粽子可不具备吸引力。只不过……这在地面上,就有些尴尬了。他深吸了一口气,用袖口拭去额角不断冒出来的汗珠,希望待会儿自己这身味道不会让夫人产生误会。毕竟,在常人眼中,除了发情期外,能让坤泽一身信香的状况,九成九就是——勾引自家乾元了。他心中叹了口气,两道剑眉蹙紧,伸手拉开了古楼连接出口的最后一个机关。身后的防盗锁闭合,身前的大门缓缓开启。
可是,他做梦都没有想到……
门外,竟然站着佛爷。
他可能弄出动静引来族人,亦有可能囫囵一个全身而退。却独独不可能……
可那句“佛爷您怎么在这”的疑问尚未出口,那人便猛地上前,身法快若鬼魅,手爪硬似玄铁。陡然出手卡住了他的颈项,将他整个人向侧面掀飞,用力攮在了古楼出口附近的白墙上!力气之大,让他瞬间以为自己已经被楔入了墙壁。
“呜——”
“去、哪里了!”那双鹰目中,带着勃然的怒火。
齐铁嘴躲在不远处的廊柱之后,用围巾的两端捂住了双眼:“呦喂,下手可这狠!张启山,这他妈可是你亲媳妇!”
张启山听不见他的叨念,就算听见了也不会理会。他的嘴唇动了动,目光灼灼地盯紧了副官的脸容,又问了一次:“去哪、里、了!”这次的声音,比刚才清晰了许多。
日山不敢抵抗,他攥着婚书,掌根紧贴墙壁,难受得近乎上不来气。但他依旧是努力先观察着佛爷的情况,随后,他很快发现了男人虽然能动能说话,神魂却似仍然不在现实中。“佛爷……”可又和之前在白乔寨的状况有所不同。
回应他的,是男人恼火地跨前一步,让两人的距离陡然拉近。
张启山很愤怒,他一直纠缠在一个循环往复的噩梦中——梦中他是个扫把星,甫一出生母亲便难产而死,五岁时又被强压着刺上了代表凶兽的穷奇纹身,而后一直有个声音强调着:张启山,你不配当张起灵,但你依旧要肩负起家族责任。父亲的惨死,临终前的嘱托,宛如咒印般篆刻在他的脑海中。永远爬不出的墓道,永远打不完的古尸,似一条条纠缠他的封印……诉说着他的“不祥”,讽刺着他的“大凶”。他信命,他顺命而行;可他却不服运。
但,他挣不出来。
而彼时却又总有一道声音,时不时的破空而来。撕开“国家”与“宗族”的桎梏,只是执拗地唤着他的昵称:佛爷。不是家主、不是少爷、不是长官、不是甜腻的夫婿。只有一个昵称,亲切的、充满了担忧与尊敬,并且无比忠诚。“佛爷、佛爷”,连绵不绝,赤胆忠心,无论他在怎样凶险的境地,那声音都不屈不挠地跟在身后。似保驾护航,似生死不弃。
谁?
是谁?
或许是谁并不重要,他在就好了。有那么一双手,一个躯体,温暖的,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也不会对他的追随产生任何质疑。他甚至有些犯懒,并不会花力气回头去看——反正,他就在那里不是么?他走不出梦魇,太累了,甚至就放任自己徘徊在那个温暖与幻想之中。
可是今晚,不见了。
那个温暖的声音不见了。
刺耳细语声逐渐变大,在他的头脑中恍若针扎。随后,一种心脏都被细钢丝绞紧的锐痛侵袭了全身,那丝越勒越紧,宛若凌迟,紧得让他觉得绳索的另一端很快就要断掉。疼,另一端牵着的是什么?不,是谁?
……
他又喊“佛爷”了。
一声熟悉的呼唤,让张启山混沌的视线在一瞬间陡然清明。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唇红齿白的青年,眉如远山,目似桃花,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黛,眼底真真切切的担忧,更是透骨震心。张启山忽然就觉得有了底气,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一步,将青年顶在了身体与墙壁之间,下意识觉得不能再将这个小家伙放跑了。然而他忽然发现,他似乎也不怎么在乎他问题的答案——去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这里”。
“咳、咳……”张日山对于佛爷突如其来的松手还有些诧异,但是下一秒就被两人过近的距离弄得红了耳根。他和佛爷虽然私下亲密,但在外头,可从来没有……
“干什么——去了!”大佛却再度开口了,控诉地,近乎于孩童的委屈。
那声音听得日山心头一慌。他着急安抚他,又下意识并不想告诉他——难道说,佛爷我去偷咱俩的婚书么?于是他将攥着婚书的手向背后藏了藏,另手搭上了自家乾元的肩头,缓言道:“是…属下夜里睡不着,出来散散心。”
骗人!
萦绕鼻尖的青草气息分明犹豫了一下,他的另一只手也往背后藏去了。张启山猛地攥住了那只向身后藏的手,力气之大,几乎瞬间就能留下一圈红印。“这是、什么?!”他眯着眼睛,歪了歪头,他不喜欢面前的人骗他。所有人都可以骗他,但这个,不行。他还是有些看不清,眯着眼睛去瞅那张泛黄的、材质特殊的纸张——纸的背面还有一个金线描成的繁复纹徽。那是什么?
日山一惊,却避无可避。他想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佛爷您和我乖乖回去;他想说一点都不重要,只要换来的药能让您没事就好。可他开不了口,在他的乾元面前,他永远丢盔弃甲。浓重的金铁之气不知何时已经包裹住他的全身,因失血触发的轻微发情遇到了浓重的乾元信香,使他脚下不自觉的有些打飘,而紧紧贴在一起的身躯几乎在瓦解他最后一点意志力。副官几乎将嘴唇咬烂,他哑着嗓音、偏开头,磨出了一句:“就是个……筹码而已,曰山得去,交给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