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启山想开口,却觉得喉咙干涩的难受,他攒着眉头摸索向简易床头柜上的杯子,端过来呷了口,冷得透心,对着光下一看,那杯中的水里有一层似油花似灰尘的污渍。他心底恶心,撂下杯子,撩眼看着那青年:“泽洋,咱们走到哪儿了?弟兄们,怎么样了?”他身上难受,说几个字便免不了有些断续。
叫张泽洋的兵蛋子看见了,眉峰微微蹙起,却没有半点上前照料的意思。他算张启山新晋的心腹,原来两个贴身的亲卫一个在长春城内战死了,一个则挂在了路上。他的嘴唇抿成一道直线:“咱们现在地处抚顺附近。弟兄们不太好,营座,我们一路逃过来已经好几日没吃上饭了。您在四平街遭袭的时候,又折了六个,还有……中途走散的几个,目前只剩下十九个人。”
十九个人。
他们出长春的时候还有四十三个,公主岭、四平街、开元、抚顺,这一路下来,是虽然甩掉了一路尾随追踪的小鬼子,但人马同样折损了三分之一,还有所谓的“走散”,张启山听得明白,其实就是不想跟在他屁股后头送死了,所以假装脱队走失或干脆趁他昏迷时当了逃兵。也是可以体谅的,毕竟原先都是体体面面的长春驻军,有军饷拿有坤泽嫖,没准在长春还有妻儿老小,虽同为张家人,但也得分个内家外家亲疏远近。
要是人人都能为他卖了命的拼搏,人人都是……张日山了。
这名字不知怎地撞入张启山脑海,让他焦躁起来。抚顺已经在辽宁境内了,就算躲过了日军的追踪,他们也离张家老宅越来越远。
还回的去么?
沿途一路逃过来,满大街的尸体,满大街的难民,满大街的日本人。鬼子沿着铁路侵袭,从远郊屠向城镇,张启山梦中所见的老农,便是他们行来时撞见的倒于田垄旁的一具无名尸。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听到越来越多城池沦陷的消息,眼瞅着整个东北就要覆亡,一路往南而去,真的还有机会再在短时间内杀回长白山老家么?张启山虽然随着祖父、老爸叫嚣着早晚有一天要离开张家,但是他生在那里长在那里,真正让他远离,却蓦然似从心坎里深深挖下一块血肉来。
他深呼吸一口气阻止自己继续儿女情长的想法,发现那张泽洋还站在原地,他思索了一下摘下自己手腕上的那块手表递了过去:“拿去当了,给兄弟们换点吃食。”他见青年眼中顿时闪现出的夺目光彩,压下心头的些许不快,又问:“讯号后来补上没?”
张泽洋正低头翻来覆去看那块疑似欧洲货的手表,骤然被发问,连忙将手表收入口袋一边立正答道:“补上了。开元没来得及,但抚顺这边的已经补上了。”
他们就是在四平街准备留下给张家人的讯号时遭遇了袭击,一颗手雷砸过来,张启山往旁边一躲却还是被炮弹弄出的冲击波震伤肺腑,跟着民宅不牢固的瓦片房梁稀里哗啦的砸下来,敲到脑袋才昏了过去。后面的事情他一概不晓得,只迷迷糊糊的被人拽着背着弄到了抚顺地界。但是四平街和开元都没有讯号,就算抚顺有……恐怕也……
可难道留下讯号,就能指望张家人能找过来么?他率人从长春撤退本就是想要引开敌人保护老宅平安,真找过来才是本末倒置。张启山将这种思路归结为受伤后的脑子打结,随便挥了挥手,让张泽洋下去了。
他心里发烦。
张启山想了想将二响环从手腕上撸了下来。
他注意到下午张泽洋看着那块手表的眼神,人逢乱世缺衣少粮,满天飞舞的纸钞砸来只能听响儿的银元都已经不当回事了。最硬的流通品,变成了手表、细软、和称为小黄鱼的金条。而没怎么经历过战火洗礼的士兵在初次面对死亡时,肯定军心浮动,再加上他又在节骨眼上昏迷数日,手下哗变、打劫都是极有可能的事。就算不论那些,这镯子是羊脂白玉的,也经不住磕磕碰碰。这可是那小鬼用命搏来的东西,他在掌中细细把玩了这枚二响环,耐不住用指尖弹了一下。
“叮叮——”空灵的脆响似乎驱散了张启山心底的阴霾。他闭眼缓了会儿,将那手镯郑重其事地收在了贴身衣服的内袋里。
刚将东西收好,手下一个兵匆匆从外头回来了。“营座。”他看起来颇有些焦急。
张启山起身走近,示意他讲。
“我刚刚在街上,发现有人在打听咱们。”
“……怎么说?”
“不知道是不是孙麻子又漏的口风。瓜娃的耳朵一直在发炎,我就想去药铺买点药,没想到刚进去就听掌柜的议论,说刚才来了个怪人,开口要买‘栋梁之木、江河之水’。属下就想……”
张启山神色一凛,这两个暗号是给张家下头出货盘口用的,是凡“重要的客户”都知一二,而盘口多隐藏于东北各城市的药店、杂货铺。但因为他们这次出逃就是怕牵连张家人,再被日本人给顺藤摸瓜,所以特地绕开了所有的盘口。这小鬼子,还甩不掉了!
恰在此时,外务的张泽洋拿着盒子枪快步强进屋内:“营座,有尾巴。”
张启山顿时横了那兵一眼,兵这才反应过来是自以为听到消息回来报告,反被人盯梢玩了招投石问路。
“够他妈贼的,料想我们走到这里肯定有弟兄受伤。受了伤就得去药铺,拿暗号在那里蹲我们呐。”张启山一阵咬牙,摸出手枪上膛走到了门边,他不敢贸然开门开窗去看外头情景,以军用手势指挥其余十九人各就各位,要来个瓮中捉鳖。
夜晚的抚顺将炮弹皮和流民泪都掩盖在黑暗之中,张启山手下的兵吹灭了屋中的灯。
咚——
咚哒——
静悄悄的几乎只有二十个将士呼吸的声音。
忽然,他们的头顶上传来近乎悄无声息的瓦片响动,二十人的注意力都在门口,并没有人在这个节骨眼上抬头去看,呼吸均已憋到了极致。恰在此时,天窗的窗缝越拉越大,足够一个练过缩骨功的人挤进来!
还是张启山瞬间反应了过来,在月光闪过窗口黑影的一刹那,他手中的匕首也“嗖——”地掷了出去!
那人却灵巧的闪开了,甚至还有闲工夫看看擦面而过的匕首,待对着月光看清匕首刀柄上的花样之后,对方猛地起身,欣喜若狂中气十足地叫了声:“家主大人!”
张启山一呆。
那人赶忙取出胸口揣着的火折子擦亮了,光明在破败的屋内重燃,正是一个脸熟的老宅张家人。张启山面上惊愕的表情还未缓过来,那人已经奔着门口去了,他一把拽开大门,回头冲着张启山喜道:“我们可算找到您啦,您快来看看,谁来了!”
巷口的阴影中这时竟出了个人影,他慢慢朝着张启山行了过来。穿得衣服很厚,头上还扣了顶帽子,颀长身量,八月不见似乎略胖了些,面色却十足惨白——也可能是昏黄的烛光映的,少年走得不快,踏上张启山歇脚的破屋前台阶时,似乎还扶了下墙壁。正当正瞅见张启山,却立刻扬了张笑脸。
“家主。”
不是日山,还有谁?
日山不知道张启山是否欢迎他,上次一别,不欢而散。所以他甚至连“大少爷”都没敢叫,哑着嗓子跟着同行的家仆喊了声“家主”。
张启山没有想那么多,他还沉浸在见到日山的惊讶当中,他抿了嘴唇一扯少年的胳膊将他拽入门中,其他士兵在他们身后快速掩上房门。张启山只感觉手下的衣服厚的厉害,这还大秋天的,穿成个球,他也不热?但现在管不上热不热了,他拽着人一路到了里屋,点上了油灯,劈头盖脸便是一句:“谁让你来的?!”
日山奔波了一路,刚下产床五天就撑着身子出来找张启山,从家中出来又快十日才终于找到,脚下早已发软,不急喝上一口水,便被张启山一声怒叱。他大概是心底怕极了他,身体僵硬片刻,忙答道:“回家主,是曰山……听说您带兵从长春撤退,却失了音讯,才擅自做主,带人找过来的。”他勉强压住因中气不足带来的断续,手撑住了内屋的桌子。他的小腹生痛,但没有张启山的许可,他不敢坐。
张启山觉得额角青筋炸痛,他在房间里打了个转。
“那你看到我留得讯号了没?我不是说了我来当诱饵么?小鬼子就在找老宅的人。现在可好,咱俩呆在一起,一个家主、一个……”他咬了牙没骂出来,“少夫人”三字也令他光火,“万一被找着也不用去搜老宅了,棋盘张一脉就算一锅端了!”
“那曰山也不能让您独自在外涉险!”少年心中一急,将话直白吐出。
“那他妈老宅那边谁管?!”张启山简直想要打人。他拼了命引走鬼子,就是想让老宅那头保存有生力量,让数百年只会在地下找营生的张家人可以安安稳稳,让这个小鬼可以安定度日,结果这个“把头的”却不听他的话,硬是要跟来。
日山被骂得心里一慌,垂下眼目。他寻着自家乾元的气息找来,一路看到流民四散、鬼子横行,自然也将东北即将整个沦陷的消息听得一清二楚。所以半道上他就知道了——即便是找到张启山,和他一同再折回途中全是鬼子的老宅,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了。他这个少夫人,当的不称职;更别提他走的时候,儿子才刚刚五天,他这个妈妈,当的更不称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