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背却免不了被最后一人狠狠踹中。
阿诚猛地抬头痛哼一声,膝盖被瓷砖缝隙拉出深长血口,他被恼羞成怒的毛熊抱着举高,脑中瞬间眩晕眼瞅着就要摔下,双臂却陡然抓住那人双手,腰身向下一蹭,空中半滚翻,双膝已经乘势卡住男人脖子,别扭的姿态让韧带扭曲的毛熊不得已松手,下一秒,只听“咔嚓”骨节错位的脆响,那人已被阿诚膝绞昏厥。
青年喘着粗气蹒跚落地,用手扶住了浴室墙壁不断低喘,平复斗殴以及低血压后的阵阵眩晕。但是……最终站着的也只剩他一个人了。
他冷冷一笑,青白的脸上尽显桀骜。
阿诚套上衣服,跌撞前行,扯开浴室门上绕着的铁链,坚持独自走回寝室,不让任何人瞅见他的脆弱。
是夜,青年缩在被窝中,因受伤、斗殴发起了高烧,他的寝室里只有他一个人。还是今年加入“伪装者”计划后,其余三个室友就以他是个“怪物”为由齐刷刷地搬了出去。无所谓,刚好清静。他撑起身体,披着被褥下床去找药,透过高高的窗户,可以看见操场被夜风收割的草丛。
北地的天,没有春。
他忽然就有些想念起中国来,法国也行。那里有他的家人,他的亲眷。两年没有回去了啊,他终于捂着嘴掩住快要漫出唇角的难受,提起钢笔拽出信纸来给那个他心心念念的人写信。他写了很多很多,喜怒哀乐,刻骨相思,却最终直到天际发白时全部团起掷进了垃圾桶。
最后剩下隐匿了所有心事的五个字:大哥,我想你。
信纸上有被水滴打湿的痕。
第十六章
钢笔的金质笔尖刮擦在信笺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握住钢笔的那只手干燥,稳定,手指修长,微有些血管浮起在手背上,十指连心,那些血管最终会通向心脏。
而那人写的也是方寸之言。
“吾弟,民国十八年一别已有两载。你我分隔欧亚大陆两端,竟连一封书信也未曾有过。兄甚痛心,亦甚思念……”拉拉杂杂絮叨家常的字句终于在第三页“明台在家里十足淘气,恐怕还得仰赖你学成归来教训他,没有你的家连绿萝都开得无精打采”时猝然终结。男人手中的钢笔在纸上拉出刀削斧凿般得深刻线条,他闭了闭眼目,捻起作废的信纸压于镇纸之下。
又再度取出了一张新的信笺,男人平素可以精密计算各种事宜的大脑却骤然短路了,犹豫片刻,居然在抬头落下“吾爱”二字,随后的“青鉴”初笔之横点于纸间,洇染成一个幽深的墨点。他终于撂下了笔,愤而将笔一推,钢笔沿着玻璃刻板朝前滚动,撞在书桌边角一个“柿柿如意”的笔宠上,发出“啪咔”一声脆响。他眉峰紧蹙,猛地团起桌上那张信纸窝成了球,狠狠朝地上掼去!
想我,之前为什么不来信,之前为什么不回家?知不知道,大哥也很惦记你?
纸团在地上弹动少许,寂静无声。
他颓然倒入身后的藤椅之中,疲惫地用拇指摁压太阳穴。停顿片刻,他复捞起毛笔,饱墨浓蘸挥斥方遒——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低迷。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
在收到阿诚那张不远万里颠沛流离数月,却最终回到他怀抱的信件后。伏龙芝的通讯处在一周后接到了一封电报,并非来信,而是当时最简明扼要、迅速抵达的通讯方式,上头加上标点区区四字。
“回来吧。”
阿诚结束第二年学业返回中国时,代表日本正式对中国宣战的第一颗炮弹也炸响在了东三省的土地上。
1931年9月18日深夜,日本关东军制造了震惊全国的“柳条湖事件”。同日,因张学良张少帅错误判断的“不抵抗政策”,北大营八千名守军居然被区区三百名日军击溃,随后战火很快绵延至整个东北。十九日,奉天、四平、凤凰城等十八座城池相继沦陷,囊括棋盘张一脉的长春守军对日军展开自行反击战,却因弹药有限指挥失当,强撑至二十日清晨,日军的坦克终于碾进了长春的城门。
“老宅那头怎么样了?”张启山对着身侧的亲兵高喊,他用袖口抹去额角上的鲜血,努力让模糊不清的视线重归清晰。
那亲兵被炮弹炸伤一条胳膊,此刻捂住汩汩流血的上臂吼回去:“没消息,还是上月送来的那鸟样子:一切安好,望家主勿念。”
“都他妈什么时候了还勿念!”张启山一拳头砸上墙壁,他此时正和几十个亲兵一同躲在长春城内的小巷中。长春的守军本就不多,加上边防司令部又在沈阳,天高皇帝远,自打张大帅去世,汉卿少帅接任,长春城内各个小军阀的明争暗斗就没停止过。这会儿打起来还没主心骨,各家各干各的,区区一日就已经被日军打得连编制都散了。
而张启山这边的两百来号兄弟也只剩下了区区四十七人。
张启山舔着嘴唇粗粗喘气——最开始号召反击的是他,所以被推到最前面的也是他,现在他和一众弟兄被堵在城内,其他当官儿的没准都已经拖家带口的撒丫子颠儿了。
棋盘张在军中的势力自“东北易帜”起就被逐步削减,一朝天子一朝臣,张作霖在皇姑屯事件去世后,崇尚西学的张学良张少帅并不很看好以倒斗起家的“棋盘张”,认为他们在军中占据一席之地十有八九都在浪费军饷、耗损军需,还从中牟利。所以整个民国十八年,张启山同父亲都在忙着为棋盘张的本家巩固军方势力,但饶是如此,一个团的兵力也被削成三个连,外姓士兵全放了,才将张家子弟尽可能地留了下来。而去岁因为被日本人暗算,张父身中数枪亡于长春城的近郊,没了张父这根顶梁柱,就算张启山天纵奇才,“棋盘张”在军中的势力也一落千丈。
一年多来,青年独挑大梁力挽狂澜,一为家族二为复仇,紧跟张少帅的脚步远打对东北边境虎视眈眈的部分毛子,近惩对东北内陆以及张家老宅伺机而动的小鬼子,大伤小伤没少挨,终于又让“棋盘张”在长春重树威望。但日本人的铁蹄一来,他这个“旧门阀里的新锐”自然又被长春城内各大势力推到战线最前方。
更别提,棋盘张一脉老早就被孙殿英的手下出卖给了日本人——
“棋盘张”在东北已有几百年的威望,历代张家人为了保护祖宗手艺,都会尝试为官、从军“政府化”,所以到了张启山这一代也一样。但许是数百年张家威风太盛,而老宅为孙殿英从东陵掏出的宝物又太闪,日山从遵化回来后不久,坊间就开始传起“张家人”能通天遁地、搬金运宝之说,以讹传讹到了后来连“滴血成金、长生不老”的混话也有人信。这自然和日山没有半点干系,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在张少帅最开始削“棋盘张”时,收买了孙殿英手下对“内幕消息”深信不疑的小鬼子,便对张父递来了橄榄枝。张父没应,才有了城郊那次的暗杀。
然而日本人的铁蹄业已踏入长春,难道此时还能放过“棋盘张”一脉?
一个手持盒子炮的心腹跌跌撞撞的冲入了巷内,他的脸上全是血,一面耳朵也被炸没了。张启山身边的亲兵一把扶住他:“瓜娃,外头怎么样了?”
叫瓜娃的男孩来不及喘匀气,便断断续续强撑道:“家主,快走。您猜的一点不错,小鬼子坦克一开进城,把头的就可劲找咱们张家人呢!”
张启山面色一凛,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日本人来中国的目的就是为了掠夺,无论是资源还是宝藏,孙殿英那头出了纰漏,日本人又素来最崇拜中国这些阴阳神道、古宝秘典,既然一年多前未遂,兵临城下还能不一雪前耻强取豪夺?所以“棋盘张”一派现在对鬼子来说,就是案板上的肥肉。拿下本家、挖出老宅,驱策整个张家为其效力便是最终目的。但他现在手上只有四十七个兵,难道冲上去硬碰硬?下策。小鬼子应当搞不清本家与老宅之间的关联和区别,更不清楚老宅的具体位置,所以当务之急该是规避正面冲突,并通知老宅人马尽数去长白山中避难。长白山脉绵延千里,只要进去,哪是小鬼子们找得到的?
坏就坏在,他怎么都联系不上老宅。
近几个月要么是没消息,要么就是“安好勿念”,以往还没什么,但这关头——
张日山你他妈的吃干饭的?!张启山简直要急疯了,他虽恼恨洞房一事,乃至于长达小半年都不愿听到少年的任何消息,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也冷静下来,哪又会不理解日山自有日山的苦衷?张启山不是对养育他的家族弃之不顾的小人,张日山难道就能随性枉顾家族百年传承?所以心结仍在,却并不代表,他不关心……
“……走!”张启山终于下令。
联系不上,就只能由他来充当诱饵了,哄骗日本人相信所有的张家人都在他麾下。而只有本家在长春的部署率先撤退,引开敌人的视线,长白山脉内的老宅才能彻底安全。
无论如何,不能将日山他们暴露在日本人的枪炮底下。
“哇——”的一声啼哭响彻了整个张家老宅的内院。几百里外的炮火连天,并不能影响深宅大院内的喜气洋洋。长老们轮流抱着包在小包被中皮肤白皙、出生三天,面目已舒展开些的小婴儿,各个合不拢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