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闭着眼睛,于万千人中,他都能辨认出这种味道。
他忽尔这么轻轻说道:“我喜欢你。”
童言童语,十分真挚。
明楼是他遇到过的人里面,对他最好的一个。他当然会喜欢他。
明楼轻笑,大手在他纤薄背上慢慢抚动,说:“我也喜欢你。”
他像喜欢一个好孩子那样喜欢他。明诚乖巧懂事,识礼数,知上进,很招人疼。
他温柔地对待他,并未尝期待什么报答。
只希望有一日,他能长大成才,找到自己的路。
明诚又说一句:“我想跟你结婚。”
傻气至可笑。
那时只知道,结婚的人就可以永远不用分开。
明楼胸口传来分明的震动,显然笑得十分开心。明楼问:“为什么会想嫁给我?”
明诚肯定地答:“因为你是世上最好的人。”
“谢谢你把我说得这样好。”明楼说,“等你长大后,自然会遇到自己喜欢的女孩,跟她结婚生子。”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并没有遇到喜欢的女孩。
很多的女性喜欢亲近他,甚至也包括同性,他似乎有种奇异的引力在身上。
所以,即使在风月场所,他跟同一个人约会,亦不能超过三次。
不知何故,她们总是很容易地喜欢上他。
而他是不能叫人喜欢的,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工作。
时光流淌了这么久,他仍只是喜欢明楼。
明诚收回思绪。明镜虽然对明台温柔,对明楼却很严厉。她天生的正义侠气,眼里揉不得沙子。若知道自家弟弟是汉奸,当然会震怒失望和伤心。
但明楼应该是不能泄露自己的另外一重身份的。便只能背负起这些。
明诚知道明楼说这些,是在他跟前打感情牌。明楼跟谁说话都是有目的的,绝不会无的放矢,提这个,无非是扮可怜软化人心的意思。
但他的这份无奈是真的。
明诚低声说:“然而她终究是要知道的。”
“是啊,总有那么一天。只希望,这一天能来得晚一点。”
明楼看向窗外夜景。即使夜已深,夜上海仍是亮丽繁华的。他说:“我喜欢这座城市。希望以后能埋骨这里。”
过了一会儿,明诚才说:“您不会死。”
“怎么不会死呢?你可知道,在这大上海,有多少人整天想着要我的命?”明楼低声喟叹,将自己说得无限可怜。
明诚再说一遍:“您不会死。”
明诚并没把这句话说出来:“因为我会保护你。”
但明楼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那么,他跟明诚说这些,便不算白费。
到了地方,明诚下车去,开了车门,让明楼出来。
明楼忽然用双手扶住他的腰。
虽然他已经长大,再不是年幼时的样子,但他的腰仍然十分细,依旧适宜让人用手圈住。
以立场而言,明诚并不能拒绝。刚睡过长官,理应缱绻。
明楼说:“不上去坐坐?”语声十分暧昧温柔。
明诚微笑:“夜深露重,明先生还是早点休息。”
他将措辞从长官换成了先生,多了一重亲密意味。且最后又多加一句:“来日方长。”
他的声音在夜晚里如同春风柔柔拂过,虽然是回绝,却绝不会叫人生气,措辞双关,反而有些暧昧的引诱意味。
明楼松开手,说:“也是。”
他走向酒店大门,确定刚才的停留已足够让暗中盯梢的人留下证据。
正要如此,虚虚实实,让背后的人费心思量。
明诚回到车里,驱车离开。
他知道明楼只是骗他。刚温存过,不至于贪求。多半就是逗弄一下,多加些感情牌,或者纯粹是做戏。
明楼待人有几分真实,他有什么不知道的呢?汪曼春就是最好的例子。
而他的戏又何曾停过呢?
就算看得出,也一样要陪着演。总不能把这场戏戳破。
他将车开向法租界的振隆赌场。今天的戏还没有演完。
前面渐渐喧哗起来。
那是很繁盛的风光,那些灯火辉煌几乎有一种波涛汹涌的感觉。
法租界是个名利场,多少显贵都在这里。愿意一掷千金的也很不少。
振隆赌场就在这片绚烂的光色里。
明诚停了车下来,向门口走去。
进门后,立刻有人过来,附耳低声道:“沙门会的人在1号贵宾室里候着,都等您好久了。”
在这大上海,有那么一些人,平日里未见得显山露水,其实暗地里搅弄风云。任你政局乾坤怎样颠倒,他们都可岿然不动。他们就是黑帮。
每一家赌场的后面,基本都有黑帮的身影。
振隆赌场的实际把持者,是荣帮。而明诚在荣帮是有位份的。
帮派与帮派之间当然有利益冲突和相互攻歼,现在这档子事就是帮派间的互斗。
他要继续混在里面,有些麻烦自然是不能不去解决的。
明诚脱了大衣交到人手里,走到贵宾室,看到坐在里面的人,微笑道:“劳你久候,辛苦了。”
“也没什么辛苦的,又不是没人解闷。”面相富态的中年人抬起头,也笑了笑。
他桌上的筹码高高堆起,而坐在他对面的人面色惨白。
中年人拿了枚筹码在掌心把玩,说:“你的人赌输了一只手,却不敢自己剁下来,你说,这事要怎么收场?”
明诚看桌上的人一眼,说:“他赌艺不精,劳你费心教育了。”
“呵,虽说是教他,这账可不能这样赖了去吧?”
“当然。”明诚语气诚恳:“既然他是我的人,他的债自然由我来偿。”
明诚拉起赌输的人,自己坐到赌桌上。外套脱了,挂在椅背上。
脱去外套之后,他身上便只剩下白衬衫搭棕色马甲。他将手搁在桌上,轻轻解开了袖扣,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像瓷,洁净清白。
中年人故意表情夸张地看过来:“你替他?”他将视线移到明诚手上,神情转为暧昧:“这只手若是剁了,岂不可惜?”
“他的帐记在我头上。我再跟你赌一把,若我输了,连我的手一起给你。”明诚微笑道:“这笔帐你应该不难算。你该知道,很多人想要我这只手。”
“这只手的确很贵,所以,若是没了,太过可惜。”中年人看向他的脸,刻意带上狎昵神色:“不如我们换个赌注,若是你输了,就陪我一晚。”
虽然明诚一手赌技出神入化,但他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在江湖中自然不是没人议论的。他跟少主亲厚,便有许多人私下传言他是靠身体才爬上去的。
明诚并不生气,他很清楚对方这么说并不是真心想要,而是存心羞辱,扰乱对手心境。
所谓赌术,其实无非是运气技术加诈术。若是心不定,已然输了大半。
明诚将身体靠向椅子后背,摆成一个更加闲适慵懒的姿态,勾了勾唇角,不无嘲讽:“你觉得,这点筹码够了?”
他冷然道:“若我赢了,筹码我可以不要,你留一只手下来。”
赌至最后一轮,两人都是散牌,中年人点数占优。
明诚轻抚扣在桌面上的底牌,这是一开始就扣下的,双方都知道自己底牌是什么。
明诚微笑道:“看来你要输了。”
中年人脸色微变,冷笑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底牌大过我?”
明诚说:“你认为,自己的点数能赢我?”
中年人尽力安慰自己:“现在,是我牌面更好。”
明诚点头承认,淡淡道:“是,高了1点。”他以悠然的语调继续说:“那么,谁先起底?”
他略微歪头,说:“我来?”
明诚将底牌翻过来。他轻抚它的时候,好像他扣着的是一张非常好的牌,可是现在翻了牌,却不过是张6。
这样的牌,还敢认为自己能赢?
明诚又将身体往后靠了靠,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击桌面,十分悠闲的态度:“我觉得,我稳赢。揭牌吧。”
事实上,他能赢的几率相当小。除非对手拿到的是3或者4。
而他要输掉的是自己的手。这样血淋淋的赌注。
中年人翻了底牌。居然真是张4。
明诚摊了摊手,沿着桌子走过去,语声轻淡:“愿赌服输,交出赌注吧。”没一点预兆,锋刃已显钝的砍刀落下,只一刀,断落处露出森森白骨。
这样一刀,眼力、准度和狠度缺一不可。
明诚居高临下地看昏过去的中年人一眼,淡漠地命人把他抬出去。
唱罢了这出戏,才算是一天的工作结束了。
简单交待过了之后,明诚穿回外套、大衣,走出赌场大门。
他开车回家,手指稳定,全看不出这手差一点点就要丢在赌桌上了。
不是没有疲惫的,尤其是在这样的长夜里面。
然而,有太多事需要亲力亲为,连闭目养神的机会都是奢侈的。
第二天照常上班。
明楼不自禁多看他一眼。
明诚今日穿一身军服,风纪扣束得严严实实。军服是收腰的,越发显得窄腰一握。长筒军靴紧贴着小腿,身体线条十分流丽,整个人劲节挺拔,如同杨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