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定睛端详明诚。
模样生得真好,眉如远山,唇似横波,即使规规矩矩站着,但那样优雅漂亮的身体线条,是站着也有种风流态度的。
嘴唇的伤痕宛然,像上了咬唇妆似的,唇缘是淡色的,内侧却平添几分鲜妍。看了,就想再咬上一口。
天生的好资本。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安分?
明诚……暂时还不能杀。要留着他,略为拴一拴明楼。免得前脚除了这个祸害,后脚又来个能生养的主儿,那才是大祸害。
只是,需得敲打敲打他,免得他生出什么非分的念想。
汪曼春端出一副笑脸来,对明诚说:“听说你跟我师哥处得很是融洽?”
明诚含笑欠身道:“不敢,明长官照顾下属而已。”
汪曼春一语双关:“太谦虚了,自然是你能力突出,才能让我师哥对你另眼相待。”
明诚只微笑听着。
汪曼春现出些惋惜表情:“只是,我师哥的想法总是在变,连我也常常摸不准他的心思。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完全变了个人。”
这是分明的警告,明诚只装听不出来,适时恭维她:“明长官对汪处长倒是意向坚定的,平日里也常提起,若没有汪处长在76号奋力争先,他也难以坐稳这个位置。”
“我师哥自然明白我的心意。我认识他,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就能比的。”
又警告一次。
明诚顺着她的话,含笑回应:“那是自然。汪处长在明长官这里的地位,一向远远超出他人。”
汪曼春继续敲打他:“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花无百日红的道理。”
“不敢或忘。汪处长认识我这么久,难道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我还真不那么确定。不如你自己说说。”
明诚转而问她:“汪处长对谁效忠?”
“供职于新政府,当然是效忠汪主席。”
“我却有点不一样。不是说我不效忠汪主席,而是我最终效忠的只是一样:钱。”
既然注定要扮反派,便要尽职地扮个彻底。
明诚显出市侩模样:“我做一件事情,归根究底,在意的只是,它能不能给我带来利益。我掂得出自己的斤两,从不提出超出本分的要价。”他看向汪曼春,总结道:“简而言之,我只要钱。”
这个暗示已经足够明显:你要的是人,而我要的是钱,不会威胁到你。
汪曼春笑了,说:“我师哥知道这个吗?”
“我该知道什么?”明楼的声音适时地响起来。不知何时,他已从洗手间出来。
派出去刺探消息的人并没回来,汪曼春登时有些心虚。
她不得不打叠起精神,应对明楼的怒火。
明楼并不责备她,却用一番话将她说得赧颜无比。不得不承认,在出手刺探这事上,自己做的是欠考量的。
且明楼字字句句站在她的立场上为她考虑,她只有警醒,只有感激。
从沙龙里出来,坐在车上,明楼开口道:“听说我给了你钱?”
这是个明显的谎言,正好以此为切入口,去撕下他一层面具。
明诚从后视镜里看他一眼,答道:“我说的,都是汪处长想听的话。”
“既然没给钱……”明楼执意逼迫:“那么,我能给你提供什么呢?”
明诚轻松地推脱:“我总不能一开始就向您要钱,细水才能长流。”
“哦,细水长流。”明楼重复他的话,接着漫不经心般的问了个问题:“那你打算,跟我细水长流到何时呢?”
明诚答得很快:“到您不需要我为止。”
这是个分明的谎话。
但他说得这样好听,明楼也就姑且听听。
他看着明诚。
这是个雨天,天色暗着。车又驶到了树荫下面,更幽暗了些的天光流淌进来,勾勒出他的背影。
他的肩背线条很薄又很直,是一种矛盾的既脆弱又坚定的形象。
这种矛盾感常常揪着人的心,叫人费心猜量。
明楼突然说道:“停车。”
这里较为偏僻,天气又不好,路上基本看不到行人。
明诚将车停下后,明楼又接着说了第二句话:“到我身上来。”
这句话的意味太过暧昧,不像是明楼平常会说的话。所以,明诚并没有立刻动作。
明楼便将命令说得更清楚一点:“爬过来,到我身上来。”
第7章 他对过去的那个人有多喜爱,对现在的这个人就有多憎厌
明楼将话说得如此明白,自然再没什么可质疑的。
明诚便不犹豫地照做了。这个要求或许会令一般人窘迫和抗拒,可对他来说,却算不得什么。他所待过的地方,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地方,他做过比这过分得多的事情。
他把一件本来会显出卑猥的事做得赏心悦目,极富美感。
像一截弯扬的柳枝,柔韧的腰线是单薄的,却蕴有力度,似是拧折不断。
他轻松地避开那些边角,穿过前后座之间狭窄的间隙,来到明楼身上。
明楼捏住他尖出来的下巴,拇指徐徐抚摸他带有伤痕的嘴唇。
“今天你跟汪曼春的话,说得不错。打蛇打七寸,你将要点抓得很好。”明楼这么说。
明诚笑笑:“是明长官教得好。”
明楼不接这碗迷魂汤,只是将脸更挨近了他的颈项,一股似有似无的淡香漫过呼吸之间。明楼慢慢说道:“我教了你什么?”
明楼顿了顿,问道:“是你身上的这种味道吗?”
“您以前稍微指导过。”他指的是制香,明家每个人都会有所涉猎。
“是吗?”明楼语气淡淡的,“它的名字叫什么来着?比翼双飞?”
明诚微怔,旋即微笑回应:“汪处长当时问得急,所以我也就那么随口一说。”
“随口一说?”明楼并不放过,“这里面蕴含五种香味:熏衣草、雏菊、依兰花、白松香和龙舌兰。我说的可对?”
明诚心里一沉。明楼当然能辨认这些香味,但他这么清楚地一一说出来,自然不是为着炫耀自己的辨识能力。而是在告诉他,他还记得。
这是他疏漏了的一个点,源自于十几年前的一个小礼物。
将它制出来的时候,他只有十七岁。
那时他和明楼之间的关系早已消亡,是全无关联的状态。但到底留了点东西下来。
这种香味一直伴随着他,从中国到法国,从法国到苏联,然后,又回到中国。
在最深沉的黑暗里,在那些无限濒临死亡的时刻,它一直在。
他糅出这些味道的时候,并没有估计到明楼依然还会记得。
那对明楼而言,该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明楼显然并没有忘。
明楼意味深长地盯着他:“你的记忆力很好。可是,毕竟是那么多年前的事情了,何况那时你又还小。正常来讲,记忆都该模糊的,不是吗?”
有那么短暂的一会儿,明诚没有说话。以明楼的推理能力,一点也不难得到最后的结论。所以,他现在说什么,其实都是不重要的。
明楼会条分缕析,将真相一点点剥落出来,就像把人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剥掉,终至毫无遮蔽。
他定了定神,迅速在意识空间里将瞬间纷乱了的情绪调稳拨正。这是必修课,任何时候,都必须要保持情绪的平稳。过了一两秒钟,他已经变得很平静。
他向明楼问了个问题:“为什么……你还会记得?”他的声音中听不出任何浮动的情绪,好像这只是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明楼看着他,眼睛里带一点赞赏的意味。
“有个孩子,小时候只肯让我抱。”明楼轻轻投下一枚炸弹:“但他不知道的是,我的床,除了他,也没有第二个人睡过。”
明楼慢慢说着:“他跟一般孩童不同,不会缠人,不擅说话,当然,也不懂撒娇。但是,大概只有他一个人,能记得住我喜欢的每一篇文章。”
他问他,温和地:“记得吗,我最喜欢的那篇文章是什么?”
“少年中国说。”明诚不假思索。
明楼笑了笑,说:“现在的你应该能够猜想得到,当时的我是什么样的心境,在渡着每一天。那么多的乱象在身边,自身又力量微薄,且并不清晰哪条路才是正确的。明家是世家,很多事情,不是轻易就可以冲动的,要思前顾后,反复斟酌。”
明楼回忆着:“那些话我不能对谁说,只能埋在心里。那时候,只有一个人能陪着我。他会安静地听我读书,认真地提出问题。当我解说文章要义的时候,他也不是全盘地接受,而是提出疑义,以一个孩子的思维,从我未曾料想到的点出发,使我在心中自己跟自己辩论,无形中想得更深一层,也对自己的信念又更坚定一分。”
“开始时我会担心,孩子一般没有定性,喜欢玩耍,不爱听那些多少有些枯燥的东西。可是后来我发现,无论我读什么,他都很爱听。他那么爱听我说话,眼睛里像是装满了星星。我最重要的世界观,就是在那段时间里逐步建立、慢慢深化的。而我也知道,有一个人,他的心跟我是一样的。因为,构筑他世界观的地基就是我搭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