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诚轻轻将话题别开:“一位朋友跟我说过:春观夜樱、夏望繁星、秋赏满月、冬会初雪,便是他想过的生活。”
明楼叹道:“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若能有闲暇时光,这等日子自然是神仙生活。”
明诚声音轻和:“有人将这首诗后一句改动了两个字,变成这样:有无闲事挂心头,都是人间好时节。闲暇时光目前虽然没有,但终有一日会有。神仙生活尽管看似遥远,却也不是不可能成为日常。”
明楼略一颔首:“当屋子里盘结的蛛网被清扫干净。”
“届时,这样的行路,可能发生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纤长的手落下来,轻轻滑入明楼掌中。
手指的肤触是无声的温存,真实而贴切。
毒蜂所做的选择,不是明诚愿意接受的选择。
既然不愿意接受,他就会去改变它。
但不是改变整体,而是改变局部。因为,那确实是个会给两国正面战场带来大收益的计划。
明诚有中统的身份,他要借此李代桃僵,另造死间。
如果雨注定要下,那么,就加以遮挡。直到雨停下来的时候。
死间计划的本质,就是以一定数量和一定份量的牺牲,让日方相信假造的兵力部署情报。
这个情报来自于军统或者中统,对日方来说,没有本质区别,都会被归于重庆方面。
军统可以做牺牲的棋子,中统同样可以。
伪造适量的密电信函,制造一些蛛丝马迹,引人入局,以明诚的能力,并不是困难的事情,只是过程繁琐一点而已。
军统A区小组不用再牺牲,落难的将变成中统。
一切了然之后,有那么短短的一刻,明楼希望自己的思维能慢一点、迟钝一点。
明诚希望为他分忧,也有能够保障的手段,所以,便真就去做了。不管那有多么困难。
客观来说,明诚去做这件事,确然比明台来得稳妥。明诚有更强的能力,以及,跟自己没那么近的亲疏。尤其是在这样的“陷害”之后,他会更容易脱身。
他相信明诚不会刻意求死,应是有后手布置。明诚既然说过“这样的行路可能发生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便是暗示了相伴相偕之意。
不过,计划归计划,这样一个险而又险的杀局,不走到终点,谁也无法保证最后是生是死。
而自己,不仅不能出手相扶,还得明确地站在对立面上。
在那之前,大年夜的晚上,他们亦谈论过这样的可能。
“若是你遇到危险,哪怕能救你,我也未必会救。说不定还得装作视而不见,尽量撇清关系,甚至,参与到加害中去也不无可能。”
“如果那样能保护您的话,请您一定要那样做。”
明楼深深吸了口气,从仿佛恒久的窒息中回复过来。
他看向摆在自己面前的信函,开口说道:“这字迹的确像是出自我手。不过,藤田先生要是愿意调查一下的话,不难知道,有一个人……可以完美地写出我的笔迹。”
第55章 既然所有的暗线都已铺下,能做的,也就是不辜负这样的布置
没有误会,也没有疑惑。
看到初期的剧情,明楼就推出了之后的剧本。
“你太累了。”明诚曾经这样对他说。
而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如今正在一一地践行。
这是他长久以来所习惯的姿势,殚心竭力,去保护身边的人。
不辞冰雪,无畏严霜。
像一支燃烧的烛,要以幽明的烛光映照荆途的黑暗。
但烛会有燃尽的一天,亦有可能会被大风吹熄。
就像那个雨夜里,遮挡他头顶落雨的行止。走到后来,他湿了半截衣袖。
总要牺牲些什么的。入了汪曼春之手,侮辱和损害在所难免。可即便是死亡,也可以甘心。
剧本已经遍阅,还能做出什么选择?
既然所有的暗线都已铺下,能做的,也就是不辜负这样的布置。
汪曼春趾高气昂地将明诚羁押起来。
因为,根据明楼的指引,76号将明诚的办公室翻了个底朝天后,果然发现了明诚伪造字迹的证据,以及他事实上是中统暗子的秘密。
大快人心。
汪曼春冷冷一笑:“就凭这样的伎俩就想攀扯我师哥?现在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话说?”
明诚满脸颓然,叹了口气,说:“我想活。”
“你以为你还能活?”
“为什么不能?我可以证明自己活着的价值。”
“看来人还是不要脸能活得比较轻松。”
“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要命,你要功劳。我们完全可以合作。”
汪曼春看不起这种软骨头,为求活命,毫无节操。当然,这种可以随意陪人睡的货色本来也就没什么节操。
不过他说得没错。他还有利用价值。可以借由他去挖出更多的暗子。
汪曼春掀起唇角,轻轻一笑,“那就好好做我的狗。”
明诚叩击一户宅院的房门。
一个佣人过来开了门,让他进去。
在这里,他的身份是:中统,吴钩。
轻车熟路地走到起居室门口,他轻轻敲了敲门,然后自行扭开了门把手。
门里面的大床上,是两道纠缠不清的人影。
白色的被单将人体遮掩住,但不难由凹凸的形状推测出里面密合的状态。艳妆的女人被男人压在下面,只露出了扣在男人肩上的青葱指根,大红色的指甲油艳丽招摇。
男人粗重地喘息着,女人断断续续地吟唤。
察觉有人进来,女人圆睁了双眼,但见身上的男人毫无异动,显见是熟识的,便照旧熟练地继续着对男人的纠缠。
男人开了口,声音中并无愠怒:“你没有敲门。”
“敲过了,估计您无暇留意。”明诚不卑不亢。
男人狠狠地快速顶了几下,结束了战斗,打发了女人出去。
经过门口时,女人艳目往明诚身上一瞟,发现来人修眉秀目,十分俊美,一件咖色的柔软大衣裹住纤长身段,V型领口现出一截弧度优美的脖颈,锁骨精致,如浅浅的盛器,含而不露的诱惑。
女人舔了舔嘴唇,一张纸条在擦身而过的一刻悄然塞到他手里,轻声道:“有空可以来找我。对你,我可以免费。”
女人出去后,男人起身,披上一件衣服。
“有新消息?”化名卢熙,代号天戈的中统上海站站长开口问道。
吴钩走到他身边,回答道:“军统上海站站长的身份已经确认,是汪伪财政司的经济顾问明楼。”
“哦?”天戈饶有兴味地应了一声,徐徐道:“这小辈一年间做下这许多惊天案子,让上头只知道上海有他毒蛇,忘了还有我天戈。要不是老子当年运筹帷幄端掉了最大一股共党地下势力,轮得到他今天耀武扬威装大尾巴狼吗?如今被我拿到这个把柄,倒是可以好好敲他一笔。”
吴钩神色不变,一个个逝去的名字却流水一般的在他心上淌过去。上海自古以来就不乏地下暗流世界,中统、军统、中共在上海都有控制的帮派势力。那一役,中统暗控的黑木会和军统暗控的阁帮联合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中共暗控的白门帮下手。以有心算无心,结局是,白门帮被整个拔起,从此除名。那些死去的人只被归因于黑帮械斗,深埋在联合抗日的遮羞布下。
联合抗日是美好的愿景,可总有人想着攘外必先安内。四一二流的血还不够,不时就要见缝插针,用信奉红色的家伙们的血染红自己的顶戴冠翎。
数年间,这些全国各处藏藏掖掖的行为从未停息过。
明台很幸运。他身边的人里,毒蜂对剿共没什么热情,更热衷于干大事,郭骑云是南方局派遣到军统的一颗钉子,于曼丽一切唯他是从。这些人没有腐朽,所以,他不用看到那些更残酷更黑暗的东西。光是军统走私这一污点就足以让他暴怒失望,愤而炸船。
明楼也不想让他过早接触这些。更多愿意保护这个弟弟。
政治敏感性和政治觉悟不是一蹴而就的东西。认知的过程必然要伴随着阵痛。
那些流过的血,那些将要流的血,是悬在头上的刀。
可以跟国党合作,为了抗日这个目的,但盲目信任就是败亡之道了。
白门帮的头目当时就是犯了这个错,大家平日里一起喝酒交朋友,话说得跟亲兄弟似的,没料到人家抽冷下了狠手。
虽然那是一股外围势力,跟地下党小组有联系的也就数人,但少了他们,很多事情办起来就没那么方便。后来,明诚不得不找了家帮派,容身进去,借此聚敛一些做暗活的人手。这也是他又多一重身份的理由。
国党制造了那样的事端,中共没有反杀,而是选择了息事宁人。
沈远谈起这件事情时,是这样跟他说的:“地下帮派势力被灭已成定局。眼下,需要最大限度地团结可以团结的力量。如果我们弱一些,能让他们更有安全感的话。那么,就忍了吧。”
不追究是不想妄动干戈,不愿削弱可以牵制日本人的力量,不等于忘记。明诚始终记得,当时一力筹划清缴行动的人,就是天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