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反复地练明楼教他的每一个字,会记得明楼读过的每一篇文章,也会努力地问出那些自己不懂的问题。
小的时候不知道那是因为什么,后来长大了才明白,原来在他懂得喜欢这两个字的含义之前,就已经一心一意地喜欢那个人了。
那时明楼还没到上海赴任,他也不知道还会有再见面的机会。
他无声地默念那个名字。
每当那两个简单的音节萦回在唇角的时候,与之同时浮现的,就是那个一身中山服的青年。
清瘦的颀长的身影,在阳光下行走,一切无所畏惧。
时光荏苒,世事纷繁,但他记忆最深的,仍是那个人最初的模样。
明诚收回记忆,看明楼认真看报告的脸。
他是个政客,也是个卧底。无论是哪种身份,都注定了他必须虚饰和伪装。
光阴如梭,他已经不复年轻。
身体开始发福,面庞爬上淡淡纹路。
但这其实都没有关系。在他心里,他永远美好。
像是时光重回,可以相伴的日子又回来。唯一的分别,是他们都戴上了面具。
不会再有真心的对待。
但他仍然愿意接受那些无处不在的戒备、刻意为之的漠视,甚至是如影随形的伤害,来换取这样的时光。
看了一会儿,明楼抬头问他:“你看过了吧?你认为如何?”
明诚说:“我觉得,可以开始铺路了。”
明楼叹了口气:“报告写成这样,可见这些人心里打着什么主意。没一个肯真心实意好好办事的。”是真意,也是做态。
明诚笑一笑:“他们一贯这样,也不是第一天。不过先生不用担心,人都有弱点,不是没有办法叫他们做些事情。”语气是冷的。
这正是明楼想听到的。
他看着面前黑色的明诚,就像看着自己。
不管意识形态是否相同,总有个大义在,要戒备,但也要拉拢,要怀柔。
他问:“还疼么?”声音是温柔的。
明诚说:“不怎么疼。”
“有没有受伤?”
“怎么会?”
明楼继续表达关怀:“如果实在撑不住,明天准你休假一天。”
“睡过一会儿已经好很多了,只是还有些累而已。”
他将那碗甜蛋羹递给他:“做饭的时候顺便弄的,刚才热了一下,正好可以吃。”在时间差上说了个谎。
明楼接过夜宵。
味道毫无疑问的好。他做什么都很好。
羹面光滑平整,半个气孔也不见,一点腥味都没有,嫩滑甜软,垫在胃里,是暖融融的热意。
正是他爱吃的。但没人做出过这种味道。
明诚对他记得很深,连这些习惯也能记得。
明诚心机深沉,不择手段,是令人心底发寒的。
但对自己,终究是有些真心。
这一点点真心,在这个大世界,总也算是难得。
未尝不是浮生中的些许安慰。
就如他从噩梦中醒来,所看到的人影,所闻到的食物香气,俱是人间烟火。
像是阴霾巨雨之中,在苍茫泥泽跋涉良久,灰蒙蒙的天空下面,前方蓦然亮起的一点灯火。
刹那的温暖安定。
即使只是短短片刻,又需回到现实。
明楼放下碗,说:“脱掉鞋袜,我看看你的脚。”
明诚略怔了一下,接着就照做了。
以男人而言,他的脚亦很纤巧。足弓微妙起伏的弧度,像个艺术品。
他的两个脚踝上面,都有一圈分明的红痕。
因为那里的皮肤很薄,而显得十分触目。
红色的痕迹像手铐一样,将他的两只脚都圈住。
形似束缚。
明楼说:“抱歉,当时太用力了些。”
他执起他的脚,在那圈红痕上轻轻一吻。
明诚忽然觉得脸上一热。
很奇怪,虽然有那样复杂的经历,虽然更过的事也做过,但就是自然而然地、生起了这样的反应。
他能分辨明楼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如果明楼说的是假的,他会体谅。
如果明楼说的是真的,他会感念。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能戳进他心里。
他没想到明楼会突然说这么一句,而这句话是真的。
至少,这一句是真的。
明楼当然立刻捕捉到了。
总是看不到真实表情的脸上,非常生动的神情。
原来,他也会脸红。
在明楼心里,有什么地方,轻轻地一沉。
剧院被警察围住,汪曼春也带着她的人忙了一夜,抓走了七八个人,但并没有什么实质的收获。
明楼立刻获知了这件事情,他在76号里埋了内线。
龙山克政是挂在军统暗杀名单上的。他做了情报功课,发布了命令,让行动队员在第二天用餐时执行任务。
只是,有人比他们还早了一步。
军统没做这事,那么下手的人就只可能是中统或者中共。奉行狡兔三窟的中共在上海实行的是双线机制,另一条线的行动不归他管。
发过密文之后,他确定了答案:是中共另一条线的手笔。
那么明诚的身份就已经很清楚。
明诚昨天晚上不可能出手,由此就排除了中共的身份。他应该份属中统。
可以利用,可以合作,但不能多么信任。
这样想的时候,是有一丝怅然的。
他还记得昨天晚上看到的明诚的样子。
面上轻染薄红,非常、非常的好看。
有那么短短一瞬,他忘记了他那些黑暗的手段,而只觉得,他十分可爱。
然而,人是得回归现实的。
明诚在个人办公室里做着事,下午时,接到了一个电话。
磁性的男音于电流声中响起:“我是高木。”
明诚心中一震,但语声丝毫不乱。
十分钟之后,他已经坐在左岸茶座的雅座上。
有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照亮一张深刻俊逸的面孔。
高木寅次郎,曾经的上海特高课一课课长。
阳光和煦,但明诚心里却覆上了一层寒霜。
他昨晚刚杀了龙山克政,今天高木就飞回上海,还找他叙话。
他是否已经被人怀疑?
不管事态如何,不能轻乱阵脚。他含笑开口:“怎么突然回上海?”
高木表情慎重:“来看一个故人。”
由这神情推断,不像是针对自己,明诚想。
高木是一个异常深沉的人,脸上很少会有多余的表情。明诚一般都只能从他眼睛去推断他的想法。
他眼睛深处的那种怀念、怅惘、还有愤怒,像是对着老友的。
明诚想一想,说:“您是来看龙山先生?”
龙山克政被暗杀,已经配着照片上了今天的报纸,不是什么秘密。
情报中提到,龙山克政毕业于帝国大学。而他记得高木也是毕业于这所学校。
这是种策略,他越不避讳地去提龙山克政,越是能显得自己没有嫌疑。
因为心虚的人不敢轻提这个名字。
高木并不意外明诚能猜到,从以前开始,他就总能闻一知十,是个聪明人。
这是他常愿意跟他谈话的原因。
他叹了口气,说:“我和龙山,从大学毕业后,有很久没见了。”
明诚静静听着,他知道对方此时需要的只是一个倾听的对象。
“所以,突然听到他这样的消息,我吃了一惊。”
“单看外表,你们没什么相通之处。”
“是吗?不少人都这么说。不过,他应该算是人不可貌相那种,我的小提琴就是读书时跟他一起学的。”
“那么,谁拉得更好一点?”
“你觉得,是谁?”
“这我猜不出来。尽管私心里,我会更偏向您一点。”
“他更好一些。那时候,他还常说我音色不准,希望我早点换把琴,免得荼毒他耳朵。”
于高木口中,那个龙山克政亦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可惜,那样的政治取向,决定了他只能是中国人的敌人。
“他第一次来中国,就出了这样的事。细想来也不算多么意外。一直以来,这片土地上的暗杀就没停过。说不定,有一天,我也是以这样的方式,留在这里。”
明诚想,那是因为你们不该来到这个国家。
但明面上,他说着:“我相信,能为难到您的人不多。”
高木摇摇头:“危险常常潜伏于微细之中。不过,就算我死了,也不会全然消失。”高木看向明诚:“因为,还有你。我的一部分,活在你身上。”
明诚只觉一股深深寒意由心底生起。
“你的身上,流着我的血。”
高木没有详细解释,但明诚已能猜想出大致情况。他动脊柱手术的时候需要输血,那时候,应该适逢医院血库正好用光了备用血型,所以高木给他输了血。
揣想出事情形貌后,难以抑制的恶心生起,他用极大的意志克制住了自己,做出感激样子,呐呐道:“我不知道……”
高木看着他,慢慢道:“不用感激我,那时我也只是无意为之,无心插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