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什么,做什么,很多时候并不是全由自己做主的。
他顶多只能做到,更改小节。去尽量地保护对方。
但那些瞒骗和伪装是不能避免的。因为,对方并不是自己的同志。
根据纪律,任务绝不能轻易地向小组之外的任何人泄露。
爱和工作是两回事。
这事,本来不必发生。
原定的计划,是用老办法,伪造现场,让明楼小睡一会。
但明楼的状态让他改变了主意。
在车上的时候,明楼的情绪便不那么稳定。
他从明楼身上起来的时候,读取到明楼眼中一闪即逝的黑暗。
那神色仿佛黑夜中择人欲噬的猛兽。就好像,对方会不顾一切地在车上办了他。
尽管明楼掩饰得宜,但他知道,明楼这一天过得不知多么辛苦。弟弟遭遇莫测危险,还得若无其事的去应酬仇人,哄骗旧情人,算计他。
就算是台机器,也会有不堪负荷的时候。
这股郁意深藏心底,不得宣泄,便有可能对精神状态造成致命的影响。精神崩溃的特工不是没有。特工都有或多或少的心理问题。
所以,便得让对方宣泄。
他知道这一回不可能蒙混过关,伪造的现场不可能达成真实的情绪上的效果。
那种只有当真征服过、笞伐过,才有可能获得的心理上的满足和放松。
所以,他修改了计划,将假的变成真的。
这事肯定通不过政审。
所以,在向沈远汇报的时候,他恐怕必须得隐藏一部分真相。
他不愿意欺瞒组织,但也绝不愿意明楼出现任何问题。
明楼大概有消耗他的意思,否则本不必对他如此之狠。
但有一件事明楼可能还没有习惯。
年龄和经历。
就算是消耗,也是双方的。
他可以通过前期的准备和身体的素质而得到更快的恢复。
就算不能,也可以通过身体控制逼迫自己做到。
明楼会睡着,任谁那么激烈地做过之后,都会疲乏不堪。所以,不用去管。
明楼也会相信,他做不了什么。因为他在门里的时候,是那样的疲惫和虚弱。
就算万一被发现,他还可以推说,是去送洗那张垫布。
他要保证的是,在中储银行的报告送到前赶回来。他会把明楼等待的那份报告交给他。
他在中储银行有内线,会及时得到消息。
他从后门出去,走过一条街之后,上了一辆车。
庄叔开着车,车厢里放着准备好的东西。
在车上,他换了衣服,做了简单的化妆,将眉毛、眼睛和脸部的线条加以改变,嘴唇涂了跟唇色相近的唇膏,将伤痕掩住。
车开到了剧院,他拎着乐器盒子,下了车。
时间是八点二十,十分钟后,音乐会即将开场。
第9章 在明楼心里,有什么地方,轻轻地一沉
剧院门口有严格的安保,检查进入的人有无携带凶器,这在平时是没有的。
显然今晚有大人物会出现在这里。
变装后的明诚顺利地走了进去,安保没有在他身上发现任何异常。
他对沿途遇到的每个人都报以礼貌的微笑,向后台走去。
他穿过过道,几个拐弯之后,来到升降台。布置布景需要用到这个。
上去了之后,便是一道贯穿整个舞台的长长横梁。
此时正有布景挡着,观众看不到后面的人。但站在上面的人可以通过视角的调整,而看到对面的人。
明诚走到横梁上面,蹲下身,打开了乐器盒子,取出单簧管。
他将单簧管上的一些零件取下来,再重新组合装上去,片刻之后,便多出一杆长枪。
他端起枪,开始寻找自己的目标。
目标很快被找到,日本议会贵族院主战派参议员龙山克政。
他扬起唇角,微微一笑。接着,又将枪收了回去。
现在还为时过早,得再过些时候才能出击。
乐队奏到高潮部分的时候,他举起枪,再度确认了瞄准镜里的位置。
扳机扣下,正中眉心。
枪装了消音器,没发出任何声音。
但龙山克政的倒下,理所当然立刻引发了警戒。
现场会被封锁起来,无法出去。
明诚将武器放回乐器盒子中,走回横梁边缘,轻盈跳下。
两层半楼的高度而已,不是什么问题。
在搜查展开之前,他已经快步钻进了洗手间,卸下窗户,跳了出去。
那辆车正等着他,他上了车,车即刻开走。
八点五十四分,他回到办公厅。
九点十六分,他做好一碗牛奶甜蛋羹。
九点二十分,报告送到他手上。
九点二十一分,他推开明楼办公室的门。
明楼还没醒来。
他将甜蛋羹搁在茶几上,坐在沙发的另一头,阅读那份报告。
报告并不会直接给出清晰的结论,因为人人都晓得推卸责任,不敢承担后果。
但这对明诚而言不是问题。在校时他学的是经济,这是明楼会放心将几乎所有文件交给他处理的原因。物尽其用。
透过那些官面上的繁冗文字,以数字为准绳,他做出评估。比预想中的好,发行国库券有一定问题,但不是完全不行。
既然是这样的结果,也算了了明楼一桩心事。
剩下的,就是如何筹措规划的事情了。
他没有马上叫醒明楼。
明楼有多累,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是真正的身心俱疲。
他不忍心。
他看着睡着的明楼。
这个人背负的太多,心事太杂,不知在梦中能否得到短暂安然。
然后,他发现明楼开始皱眉,嘴唇抿紧,似是做了噩梦。
他便换了位置,坐到明楼身边,拉住他的手。
这么痛苦的梦,不是自己受困,就是亲人受难。考虑到今天所发生的事情,他想,明楼该是梦到明台遇到了不测。
他俯下身,在明楼耳边,一字一字,清晰地跟他说:“我没事,我不会死。”
于是,在明楼的梦中,满身血污的明台嘴唇蠕动着,也在跟他说那几个字:“我没事,我不会死。”
他从噩梦中醒来,陡然坐起身,发现身边并非一贯的满室空茫,而是有人陪着,且有股温暖的食物香味。
明诚松开他的手,一个字也不提他发梦的事情,只是平静地说:“先生,报告来了。”将一份报告递给他。
明楼意识清醒后就会窘迫。那就让他投入工作作为转移。
明楼不会愿意被任何人看到他狼狈的样子。那是他的真实。真实的明楼怎么可以叫人看见?
然而,谁没有这样软弱的时候呢?
他做过许多年的噩梦。即使现在的桂姨已经发疯,被送进了疗养院,也还是一样。
他承受过十年的苦难,受了十年的折磨。桂姨在他心目中犹如一个巫婆,永远呈现的都是幽暗的背影、沉重的影像。
有很多次,他在梦里又变回了那个无力反抗的阿诚,又回到暗无天日做着小奴隶的时光。
只有无助和绝望,冰凉彻骨。
就算现在已经变得跟以前截然不同,但在生命的最初十年里的阴影,就像烙印一样,无法抹消。
上个礼拜,他去疗养院看过桂姨,有看护妥帖地照顾着她。
他看着这个疯疯癫癫的妇人,满眼迷乱,满嘴胡话,再不能欺负谁。
他觉得她是可怜的。
他曾经恨过她,但亦早已原谅她。
回想过去,也流不出一滴泪。
从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已经没有眼泪。
他给她安然的生活,良好的照顾,让她安度晚年。
到底,是她把他从孤儿院抱出来,总不是毫无恩情。
即使他永远忘不了生命最初的那些日子,永远都会做着同样的噩梦。
在明家人看不到的地方,明楼的所有家务都是桂姨使唤他做的。他时常饿着,桂姨每日说到厨房拿吃的给自己,从来就没有过,饿昏过去,就是一顿饱打。
那时候他很想去读书,很想出门去看马路上的汽车,他每天夜里睡在冰凉的地上,常常想去死。
他也曾经有一个痴心妄想的念头,就是自己的亲生父母有一天会来找自己,盼着有一个自己的“家”。
也不是全无收获,他最终学会了再也不抱任何不切实际的期待。
桂姨不准他往明家人跟前凑。但明楼终究是注意到他,拉了他一把。
明楼对他很好,他真心感激。
但他不知道那样的日子能维持多久,他太习惯被剥夺自身所有的一切。
于是,每天的日子都像是偷来的。
明楼虽然让他叫一声哥哥,但也就是个如同亲戚朋友的孩子相互间的称呼一般,没什么真实的意义。最大的效果也不过就是能搪塞桂姨一时,让桂姨不敢太欺负他。
他不是明家人,他跟明楼没有任何实质的联系,所以,也就必然迟早有一天,会失去从来不曾拥有的东西。
所以,每一天他都过得很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