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有点不可思议,只怕也没什么人会相信,那时候,他是我最大的安慰,难得的安然。”略顿一顿,明楼说,“所以,我当然会记得他的事情。”
明楼说的话是真的,一切的微表情都在说明这一点。
原来那时候,他对明楼也是有作用的。并不只是单向的索取。
但明楼为什么选择把它说出来?他不觉得明楼会想要跟他交心。
毕竟,关系断绝了这么多年,发生了这么多事,谁都不再是过去的样子。
是了,明诚突然抓住了这个点。
在明楼的陈述中,一直用的称谓是“他”,而不是“你”。
也就是说,明楼把他们当成两个人。
他喜爱那个单纯地信赖和喜欢他的孩子,却不喜欢现在这个已经被浸得一身黑色的明诚。
他对过去的那个人有多喜爱,对现在的这个人就有多憎厌。
就像他不会对那个孩子说一句重话,却会叫明诚爬过来。
在明楼心里,有着清楚分明的分界。
知道了这一点,如果他是一个脆弱的人,大概会十分伤心。可惜他不是。
这事情归纳起来无非就是一句话:他对明楼情根深种而明楼对他不以为然。
但这又算多大的问题呢?
佛家有云:求不得苦。既如此,那就不必去求。
他不曾存有任何期待,没有抱持任何幻想。
就连比翼双飞这个颇有旖旎意味的名字,他起的时候,也只不过是想着,仿佛飞鸟一般,能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
将炸弹丢完,明楼又平静地回到眼下的事情上来:“你没有模糊记忆,意味着对我长久思念。那个名字,你不是随口一说,而是积虑已深。”
明楼慢慢分析情况:“你不承认这个名字,是为了遮掩它背后隐藏的东西。这种香味的配搭,你总不能告诉我,你是想着别的什么人而制出来的。”
明楼将声音放得既轻且慢:“我早该想清楚这点的,是不是?”
他抛出那个最终的结论:“你疯狂地喜欢我。”
“抱歉,让你知道。”明诚态度从容,语声轻柔,真心诚意。
他已经想明白前面一大段的铺陈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缓和后面的这种赤裸裸的揭穿。
这么明显的软肋和弱点是不应该被放过的。
他不需要和明楼解释自己的具体心境如何,只要承认这事是有的,就可以了。
而他也很理解明楼的选择。
明楼困在黑色的漩涡中无法抽身,那么多的事情要去想、去算计,那么多的人要去筹谋、去利用,当真是十分辛苦。
他或许偶尔会忆起从前,想起曾经纯真的过去,对现在的模样大概也不免厌弃。
但他不能不去做,为了在险恶中生存,为了楔在敌人之中,发挥更大的作用,只能让自己变得冷酷。
明楼自己浸透了黑色,所以他理所当然地不喜欢黑色。
明诚轻轻叹了口气。
比起从前身上只带着海芋香味的明楼,他其实更喜欢如今充满了血腥味的明楼。
因为,这样的味道,是要经历不知多少次艰难的困顿、多少次痛苦的磨砺、多少次自我克制和伤害之后,才能染上的。
在他与明楼重遇前,他只知道,在过去所有有知的日子里,他都喜欢这个人。
而在重遇后,他却进一步知道了,还会喜欢这个人多久。
一生。
他的世界很大,也很小。大得能装下一个国家,小得只能容下一个人。
世间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没有常开不败的花朵,人更是变化无常。比之从前,他的确变了很多很多,但只有一样是不变的。
他唯一容许进入他世界的那个人,仍完完整整地搁在那里。
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喜欢别的什么人,即使生命终止,也不会断绝。因为就算要死,也是可以设置后着的。
会这么想,当然十分暗黑,十分不可爱。
但变成这样,并不一定是坏事,如果还是纯白之色,便不可能有保护自己喜欢的人的力量。
然而,这归根结底是一个人的事情,一个人的心情,不需要谁来回应。
他从未奢望被谁所爱。
明楼问:“要知道我的答案吗?”
明诚笑了笑,说:“不用。”
明楼又问:“因为你已猜出答案?”
明诚扯谎不眨眼:“先生的心思,一时半会我怎么猜得出来?”
明楼是深沉之人,一贯的喜怒不形于色,但明诚知道,他其实颇为自负。心底只怕时时想着:天下只有我算人,几时轮到人算我。
所以,自然要让他占着上风。
点到为止,明诚知道什么时候该适时地装笨。
装完笨,还得解释,否则不能加强说服力。
明诚说:“我不爱做白日梦,所以,并不敢抱有期待。”
这话却是真心诚意的。
他太习惯被冷待了。他生命中的第一个人,在他还不懂事的时候,就给予了他冷漠、仇视,甚至是身心上极大的伤害。当年,如果不是明楼注意到他,给他读书的机会,让他很多时间待在明家,他可能还没来得及长大就已经被养母折磨致死了。
但明楼可不会容许他这么说。
明楼拉过他一只手来,缓缓抚触揉捏,似是有情。
明楼微笑道:“难道你觉得,我不够喜爱你?你小时候就懂事,长大了更是加倍的懂事。我为什么就不会喜爱你呢?虽然比起你的喜欢还有差距,但我也不是无动于衷的。”
不是没有一点难过的。
他并不能遮住眼睛,蒙蔽心智,使自己一无所知。
明楼的言辞很真诚,但无论是他之前大段陈述的方式还是现在的表情,都不是全无破绽的。明楼虽然能控制面部表情,使得眼睛和嘴唇同时显出微笑的样子,蒙蔽九成九的人没有问题,但若与他从前真心微笑的模样比起来,肌肉状态是有微妙的差别的。
明楼待人,可归为三种方式:关切、利用、消除。
归在第一类的只有两个,明镜还有明台。归在后两类的则到处都是。
很明显,目前他被明楼归在第二类。
明楼不会把情爱太当一回事。
若论情感之浓烈炽热、外放显明,谁比得了汪曼春?自残自杀都是整过的。
但明楼骗起她来又何曾眨过眼?
明楼不会因为情爱而感动,比起所从事的事业来,它的价值太低。
何况他也没做什么叫人感动的事,顶多就是将人记得深了一点。
再加之他先前诱引长官的行为实在可称之为放浪形骸,怎么看都不是什么良善人,明楼利用起来自然更没什么负担。
在明面上,明楼不想让他失望。
因为人在求而不得时,往往会伤心失落怨愤,进而可能做出些非理性的事情来报复。
明楼当年跟汪曼春说分手时,汪曼春先是在肩膊上弄了个伤,后来又在手腕上割了一刀。整出无限风雨不说,满腹愤懑憋屈之下,后来干脆投身汪伪当了汉奸,用满手淋漓鲜血来作为发泄。
他若也失去理智,明楼自然少不了麻烦。
明楼不相信有人会毫无怨怼地安静接受。
再者,不管他现在为谁工作,喜欢明楼这一点,都是个能利用的弱点。
明楼没理由放过这个能拿捏他的机会。
很多事情上面,明楼都是需要人帮手的。而他的能力还不错。
他的心并不是铁石做的,知道对方的企图和构想后,在最初自然也有些平常人的伤心和惆怅,但他不会容许负面的情绪控制自己的心智。
他不是汪曼春,不会因为得不到而变得尖刻暴戾。
小时候,明镜已从故事里告诉他:不是你喜欢一个人,那个人就一定要喜欢你。喜欢,从来不是一件可以等价交换的事情。
如果一切可以算得这样明白清楚,那么故事里的小人鱼就不用死。
所以,自己喜欢着就好了,不必奢想回报。
一切,只为对得住自己的心而已。就算终生得不到,又有什么关系。
明楼要演,那便陪着演罢。这本来也就是预定工作的一部分。只是设定上有了些偏差而已。
吸了一口气之后,便可撇除多余的情绪,抽离现实,即刻入戏。
明诚低声说:“我只是不敢想。”
“那你就试想想。”
明楼把他的扣子解开,先是西装,然后是马甲,最后是衬衫。
明楼没把它们脱掉,只是将他胸口露出来。
在车厢里面幽淡的光影中,明楼凝视他的身体。
白皙光洁的胸膛像春天的湖面,淡红色的两点如同浮在上面的小小莲尖。
氛围和之前很不一样。
之前,明楼只用演出有欲,而现在,则更多要演出有情。
一个好的演员,不用台词,仅仅是运用肢体语言,便可实现气氛的调控。
明楼的目光是有温度的。
这样的目光是可以让很多人情愿为他去死的。
明楼凝视他,然后慢慢低下头,吻他。
柔软而潮湿的舌头滑过他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