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大惊失色,扶住已然半昏迷的嬴政行至塌边,吩咐侍女去请医官,拿帕子打水,在医官还未赶至之时,扶苏已然把嬴政抱在怀中,一手扶着一手拍背,嬴政呕出的血打湿的扶苏胸前的衣服,扶苏越加慌乱,装有雪凝丹的瓶子已拿至手中,只等一个不对,就倒出雪凝丹塞进嬴政口中。
医官赶至时嬴政已经失去意识,见此情形,还未把脉,就直接抖着手从药箱总拿出一株成人手臂粗的血参,切了厚厚一片,递给扶苏:“公子,请速塞至陛下口中。”
扶苏的手也在抖,按照医官所言把血参塞进嬴政口中,见嬴政平静下来,才让医官上前把脉。此时,扶苏才发现,嬴政高热已然全部退去,只剩一身冰凉。
“公子,陛下久病未愈,此刻体虚欲脱,肢冷脉微,脾虚食少,肺虚喘咳……”
“说重点!”打断医官的絮絮叨叨,扶苏怒道。
医官很想直接来一句:准备后事吧。可是想到嬴政和扶苏的身份,只得转身拿出那株血参,恭敬的说道:“公子,这株千年血参献于陛下,切片含入口中,至无味方可取出再换一片,如此,方可保命。”
“血参用完了呢?”扶苏轻声道。
“……”扶苏的话似乎吓到了医官,医官匍匐在地,拼命磕头,却不敢说话。
扶苏闭上双眼,挥了挥手道:“我不为难你,下去吧。”
万金难求的血参被扶苏切了小半,吩咐侍女炖至软烂,碾成糊状,扶苏坐在榻边,扶起昏迷不醒的嬴政,一点一点的喂食进去。如果可以,他也不想嬴政受此病痛折磨,可是,他与嬴政相处时日如此之短,短到仅剩数日,他还有许多话未和嬴政说,扶苏舍不得,舍不得自此就让嬴政一睡不醒,等待着漫长的毫无希望的苏醒。就让他任性一次吧,至少,至少在血参用完前,他可以在嬴政身边照顾他,和嬴政说说话,在以后的日子里,有多余的记忆供自己慢慢缅怀。
嬴政是在半夜醒来的,刚醒来就见扶苏趴在榻边,嬴政本不想惊动扶苏,可是想着扶苏这姿势睡着肯定不舒服。于是拍了拍扶苏的头道:“扶苏,醒醒,回去睡。”
扶苏迷迷糊糊的站起身来转身就要走,刚打开房门被冷风一吹,回过神来重新关上大门,回到嬴政身边道:“父皇可想吃点什么?”
嬴政道:“几时了?”
扶苏转头看了看滴漏,道:“刚到寅时。”
嬴政低头想了想道:“去睡两个时辰,辰时出发,回咸阳。”
“父皇!”扶苏有些薄怒,低声喝道:“您的身体此刻不宜赶路。”
嬴政抬眸看向扶苏,冷冷的开口道:“扶苏,记住你的身份!”顿了一下,接着开口道:“你不是不想要这江山吗?这偌大的帝国,总要有个人接手。胡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朕还有其他公子,还怕选不出一个能担当大任的?”
早知如此!这人一时的软弱让扶苏失了分寸,忘了他是大秦的始皇帝,忘了此人是如何的刚强坚毅,不落人下,不受威胁。
见到扶苏沉默,嬴政突然道:“扶苏,你是否能告诉朕,为何人人垂涎帝国王座,你不想要?”
扶苏垂首轻笑出声:“这帝国……与我何干?”
“放肆!”嬴政低喝道:“你是大秦的长公子,朕的长子,何以无关?”
“父皇……”扶苏笑着从怀中逃出一把匕首,在嬴政警惕的目光中狠狠的扎穿了自己的手臂,拔出匕首。抖着受伤的手伸到嬴政面前,道:“父皇请看,这就是您遍求不得的长生不来之躯……”
嬴政的目光移至扶手手臂,随即大惊失色的一把抓住,厉声道:“伤口呢?”
“伤口?”扶苏笑了。“当然是好了……”
瞬间,嬴政看扶苏的目光就变了,有些贪婪,有些嫉妒,最多的还是恍然大悟。“你是谁?”
“儿臣是扶苏,您的长子扶苏……”扶苏笑道:“一个活了很多很多年的扶苏,一个游荡在世间的厉鬼……”
“你想要什么?”收拾好惊讶之情,嬴政重新戴上帝王的面具,暗中衡量得失。
“是你想要什么……我的父皇……”扶苏的声音带着蛊惑,犹如引诱猎物进网的狡猾猎人。
“朕想要什么?”嬴政低声道:“你不是很清楚?朕想要长生不老,朕想要大秦的江山永固,绵延万载,朕想要天下顺从,万民归心……”
“父皇,儿臣这里有一颗丹药……”扶苏从怀中拿出一个寒玉制成的小瓶子,放在嬴政手中,“不是长生不老药。”
嬴政捏紧瓶子道:“是什么?”
“雪凝丹,天下仅此一颗……”扶苏笑道:“儿臣不远万里为您求得,这药,能保您不死,但它有个坏处,就是吃下去后,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
嬴政冷笑,随手扔掉玉瓶:“怕是今后就要一睡不醒了吧……”
这下扶苏慌了,手忙脚乱的接过玉瓶,这寒玉瓶易碎,一旦碎了,雪凝丹掉落在地,半刻钟不吃就会化水消失,他到哪去找第二颗。
扶苏慌乱紧张的表情让嬴政笑了,重新掌握了谈判的主动权,从一开始就落于下风的他,此刻终于找到了扶苏的弱点。“扶苏,你终究还是太嫩了……过早的暴漏底牌乃是不智之举。”
扶苏握紧了手中玉瓶,沉默不语,他输了,或者说,他从来没赢过。因为他的筹码一直不在自己身上,在嬴政手里。这种情况下,如果嬴政不知道自己捏着什么,那他还可以放手公平的一搏,但此刻嬴政显然已经意识到了。
“朕这条命……扶苏你,比朕还紧张……”
第9章 第九章
“朕这条命……扶苏你,比朕还紧张……”
“……”
“扶苏……苏儿……”嬴政笑道:“要朕吃这药,也不是不可以……朕要你当皇帝,保大秦国祚绵延至少千年,你可能做到?”
“父皇……您这是在逼我……”扶苏脸色惨白,满脸绝望,“您竟如此逼迫儿臣,整个春秋战国时期统共五百余载,我大秦立国也不过如此,您竟然要我保它千年!这世上哪有不灭的王朝,哪有不败的国家!”这帝国,早该亡了!
嬴政好整以暇的看着扶苏道:“所以,朕只是要求你保它千载岁月,千载过后,谁是谁非,朕也看不到了。”
“好……”被逼至绝境的扶苏惨然道:“父皇,您可真狠呐……”他永远学不会该如何去忤逆他,拒绝他。
绝望的扶苏似是触动了嬴政那颗铁石心肠的心,他移开视线,开口道:“这次醒来,朕自觉浑身轻快了许多,你给朕吃了什么?”
“血参,半棵血参。”扶苏握紧手中玉瓶,像是握住了无价的珍宝,像是握住了嬴政的命。
“也就是说还剩半颗……”嬴政沉吟:“能用多久?”
“一日数片,最多五日。”
“朕还能活五日?”
“是……”
“扶苏,你也不必如此委屈,朕若一睡不醒也就罢了,若是有幸醒来,朕答应你一件事。”张弛有度,恩威并施,嬴政做的轻车熟路。把人逼至绝境了,总要给跟救命稻草,有个希望,这千载漫长的岁月总归要好熬一些。说白了,嬴政根本不相信他还能醒过来。
“当真?”
“当真。”
“任何事都可以?”
“任何事都可以。”
滚滚热泪顺着眼眶滑落,扶苏仰头,试图让眼泪不要流得那么多,那么快。“如此,就足够了……”再多的委屈也就不再是委屈,再多的痛苦也就不再是痛苦,再多的等待也就有了方向,余生也就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扶苏推开房门,背对着嬴政道:“父皇,你喜欢我吗?”
“喜欢……”嬴政闭上了双眼,道:“很喜欢……”怎么可能不喜欢?喜欢得不得了,喜欢到想要把最好的最珍贵的江山都给他。可是这种喜欢也只是纯粹的父亲对儿子的喜欢。
两人都知道,彼此的喜欢不是对方想要的那种,可是,话也只能说到这了。再说下去,就要越过某条禁忌的线了。
“若是,扶苏提出的要求,父皇办不到,那应当如何?”
“君无戏言。”因为知道扶苏会提出什么要求,所以嬴政不会办不到,那是最容易的,也是最艰难的。
“儿臣还是先说了吧,也给父皇您做准备的时间,免得您将来做不到……”扶苏幽幽的笑了,带着怨恨和自嘲,却又忍不住满怀希冀:“我要您的余生皆有我的存在。”
“扶苏啊……”嬴政叹道。“朕答应你。”
扶苏走出房间,甚至有意识的把门关上,然后背靠着大门滑落在地,捂住双唇失声痛哭,心痛之症来的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剧烈。他知道,他的父皇面容虽然依旧年轻,可他此时已然四十有九,即使以后解了雪凝丹的药效醒来,还能活多久?十年?十五年?二十年?人活七十古来稀……以千载岁月来换嬴政并不确定的短短二十年的陪伴,值得吗?不值得!可是,明明知道不值得,当嬴政答应的那一刻,扶苏竟觉得此生足矣,所以,值不值得也无所谓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