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痴愚……
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扶苏跌跌撞撞的走向厨房,那里有一锅他亲手炖的汤药,按照医官的方子,大把大把的万金难求的补药被扶苏眼都不眨的丢进去。
慢火细炖整整十个时辰,扶苏盛好一盏,待到温凉,才端至嬴政门前,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走进去。医官下方子时曾说:这是良药,是补药,但是对于重病之人亦是猛药,虽可减轻一时之痛,对嬴政身体却是有损的。但是对于扶苏来说,嬴政的身体再坏也坏不到哪去了,能否减轻那磨人的病痛才是关键。
药端至榻前放下,扶苏撩开垂下的纱帐这才发现不对,短短时刻又睡着了的嬴政此时睡得并不安稳,他皱着眉头,大汗淋漓,辗转反侧,焦躁不安。
“父皇,醒醒,您这是怎么了?”扶苏有些惊慌的伸手拍了拍嬴政的肩背。
醒来的嬴政有些恍惚,似乎还沉浸在梦中。
扶苏见嬴政醒了,放下心来,端起药盏,小心的放在嬴政手中,柔声道:“父皇,该喝药了。”
渐渐清醒的嬴政摩挲这药盏边缘,望着黑色的汤药中倒映着的自己的倒影,缓缓的开口道:“朕做了一个噩梦……”
“什么噩梦?”
“咸阳宫的大火……”嬴政抬眸看向瞬间神色惨败的扶苏说道:“你知道朕在说什么,是吗?”低沉缓慢的语调犹如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
嬴政冷笑:“熊熊大火三月不息,天地好一片赤红色,大火中,到处可见焦黑的尸首和断裂的兵器……扶苏……朕的好儿子……难道你不该给朕一个解释吗?”
“……”扶苏惨白着脸色闭目不语。
随着一声脆响,嬴政暴怒的声音传至扶苏耳中。“解释!”
扶苏猛的睁开双眼,避开暴怒的嬴政,慌乱的伸手捡起地上的碎片,道:“厨房还有,儿臣再去盛上一盏,这药能镇痛,能让您好过许多。”
嬴政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拉住扶苏的手,急怒攻心道:“告诉朕!朕的大秦帝国怎么会亡!”
扶苏按住嬴政的手安抚道:“父皇,不会的,有儿臣在,大秦不会亡的……相信儿臣,那不是真的,只是个噩梦……”
一把甩开扶苏的手,嬴政深深的看向扶苏,看了很久很久,突然道:“扶苏,朕要你发誓,力保大秦江山永固,国祚绵长!”
紧接着嬴政的话,扶苏毫不犹豫的开口道:“扶苏发誓,力保……”
“以朕的性命起誓!若大秦帝国亡于你手,朕将死无葬身之地!永世不得超生!”
“父皇……”睁大了眼,扶苏不可置信的看向嬴政,“这怎么可以……”
“说!”
万般苦涩尽在心头,扶苏艰难的开口道:“扶苏……发誓……”沙哑的嗓音传至扶苏耳中,扶苏觉得那一点都不像自己的声音。
“若大秦亡在扶苏手中,始皇帝……嬴政……”这短短十数字从扶苏口中吐出,已不止是沙哑,它在颤抖,它开始破碎。
“死无葬身……之地……永世不得超生……”最后半句说出,扶苏跌坐在地,心力交瘁,满口都是浓重的血腥味。
第10章 第十章
同样耗尽了所有心力的嬴政倒回床榻,迅速褪去血色的苍白指尖颤抖着指着扶苏,语调不稳的说道:“快!去传赵高,李斯及所有随行官员……”
扶苏慌乱的拿出一片厚厚的血参,竟比嬴政还抖得厉害,塞进嬴政口中之后才凄厉的朝着门外喊道:“来人!传医官!传赵高李斯及百官见驾!”
在外人即将到来的短短间歇,扶苏甚至不敢上前半步,去触碰挣扎在生死边缘的嬴政。那个噩梦,是嬴政的催命符,同样也是扶苏的。
“扶苏……别怪朕……朕知道你恨……”缓过气来的嬴政吐掉口中药味仍重的参片,“朕知道,是朕把偌大的大秦帝国变成朕一人的私有物,变作手中最贵重的珍宝玩物……它太贵重了……朕在,自会想法护住它,朕一亡,觊觎它的人太多了……珍宝易碎,即使你再痛恨它,也定要好好保护它……”
“……”是的,扶苏痛恨这个国家,恨到极致。这个国家,是束缚他数十年如一日的枷锁,是背在身上就甩不掉的沉重包袱,是阻隔在他和嬴政之间最宽广的深渊,是承载名为权利的毒/药的容器,是人人想要他却避之唯恐不及的天地熔炉,是大海深处波涛汹涌的漩涡……
“朕亲手打造的大秦帝国,不能就这么毁了……”嬴政喘道,神色显示出前所未有的悲痛,这个擅于隐藏情绪,心思诡秘深沉的男人,第一次如此情绪外漏“朕为这个帝国付出了所有,统一之前,嫪毐,吕不韦,成蟜之流,欺朕年少,接连叛乱,就连那个女人!也背叛朕!还给朕生了两个便宜弟弟!她要朕死!她竟然忘了!朕亦是她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下的亲子!她竟然忘了!朕才是和她在赵国寄人篱下相依为命十年的亲生儿子!”
“统一六国之后为了大秦的统治,朕也曾愿意接受百家思想学说,改变既定国策,动摇立国根本,建立博士制度,允许其余六国百姓自食其田……可那群腐儒不识好歹,思念旧主,一心想要复国,想要分封,一直认为大秦乃野蛮之人,虎狼之国,甚至从心底看不起朕,不愿为朕所用,朕泰山封禅,这些人不愿意出力也就罢了,朕不用就是了,可这群人竟公然讥讽于朕……朕岂会如这群人所愿?他们该死!泰山封禅,途遇暴雨……连上天都不承认朕……朕偏不认命!偏要强求!朕要朕的大秦传至二世,三世,乃至万世!”
之前的嬴政连说句话的力气都没有,此刻竟然一口气说出如此多的话,扶苏脑子里闪过‘回光返照’四字,强自按下慌乱的心绪,握紧手中装有雪凝丹的瓶子,有救的……能救的……
【始皇即帝位三年,东巡郡县,祠驺峄山,颂秦功业。於是徵从齐鲁之儒生博士七十人,至乎泰山下。诸儒生或议曰:“古者封禅为蒲车,恶伤山之土石草木;埽地而祭,席用菹秸,言其易遵也。”始皇闻此议各乖异,难施用,由此绌儒生。而遂除车道,上自泰山阳至巅,立石颂秦始皇帝德,明其得封也。从□□下,禅於梁父。其礼颇采太祝之祀雍上帝所用,而封藏皆秘之,世不得而记也。
始皇之上泰山,中阪遇暴风雨,休於大树下。诸儒生既绌,不得与用於封事之礼,闻始皇遇风雨,则讥之。】
“苏儿……朕也知道,这世上没有不灭的王朝,没有不败的国家……朕不求大秦帝国千秋万载,百世长存……只求它不会二世而亡,天下讥之……人到齐了吗?”
巨大的恐慌席卷了扶苏,众臣来了没有,他父皇怎么会看不到?“父皇!?”
“慌什么?”嬴政挣扎着坐起身来,边咳边笑道:“朕看不到了,也等不起了……拿笔和竹简给朕……”
着长公子扶苏,即皇帝位。与丧会咸阳而葬。
十七个字,嬴政抖着手写了一刻钟。刚写完,还未等到众人至,嬴政便直接倒在榻上,大口大口的吐着血,片刻便染红了枕被。
扶苏上前一步就要把雪凝丹塞至嬴政口中,却被嬴政沾满鲜血黏腻的手抓住。知道此时的嬴政虽然已经不能说话,也看不见了,但本能的戒心还是让他抗拒着周围靠近的一切,扶苏抖着嗓音哄道:“父皇,是儿臣,您累了,快睡吧,睡醒了一切就都好了……”就在嬴政松手那一刻,扶苏快速的把雪凝丹塞进嬴政口中,把人抱在怀中,一手捂住嬴政双唇,避免丹药被呕出的血带出,哽咽道:“咽下去啊……快咽下去啊……父皇……听话……”
随着嬴政的喉结轻轻滚动,扶苏松开捂住嬴政双唇的手,一时间竟有些怔忪,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嬴政能活下去了,他就也能活下去了……此时,扶苏才注意到自己浑身都是冷透了干涸了的血迹。有些迟钝的扭头,看到眼前跪满一地的人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公子?”章邯站在扶苏身前抱拳再一次行礼唤道。
“啊……”扶苏恍然大悟,“是章邯将军啊……你怎会在此?”
章邯无奈的扭头看着跪满一地被影密卫控制住的大臣,这扶苏公子一心扑在陛下身上,怕是连他什么时候来的,做了什么都不知道了……“公子,下臣数日前曾接到陛下密旨,命令下臣放下一切带着影密卫尽快回到陛下身边。下臣今晨刚到就赶来参见陛下,不曾想众臣见此情景竟以为公子有害陛下之心,公子仁孝至善,怎会如此?下臣就自作主张把人全部扣下,等待公子发落。”几句话把前因后果交代清楚后,章邯就站在一边等待扶苏下命令,不出意外,扶苏将是他下一个主子了。
扶苏眨了眨眼,半晌才反应过来,“父皇叫你来的啊?众位大臣……就先替为父皇守灵吧……”联系嬴政之前曾说过的话,扶苏几乎可以断定,在嬴政梦到他身死之时,自己意图不明的带兵前来之后,立刻就发密旨给章邯,让他带着影密卫过来牵制自己,毕竟保护巡游车队的侍卫还是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