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哭笑不得:“您不记得了吗?隐居那一世,您曾告诉过我,还说我运气不好,这花刚好在我来前一年冬至开过了……现在正好,我有幸亲眼目睹这奇异之花,也算不枉此生了……”就是因为这花神奇的药性,扶苏才会在慌乱中想要要用藏冰把他父皇的尸体冷冻起来不至腐败恶臭……
“这不是怕你冲动吗?”道人哼了一声道:“你心心念念的嬴政唯一能活命的机会。”
“先生……”扶苏像是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严肃的看着道人道:“您可知,用了雪凝丹之后,该如何让我父皇苏醒?”
“不知道!”道人斩钉截铁的开口道,随即安慰道:“你也别急,人在你手中,你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去想办法救他,何必急在一时?皇位你肯定是要继承的,不继承你哪来的人力物力去寻找救治之法,哪来的能力偷天换日盗出他的身体?”
“扶苏受教了。”扶苏有些不甘却无可奈何的答道。
走到地点,雪凝花已经亭亭玉立的傲雪盛放,花瓣就像道人所说那样晶莹剔透,薄如蝉翼,在冰天雪地中几乎要找不到,要不是有一丝暗香,扶苏都差点忽略此花。
扶苏不敢动手,就由着道人摘下此花,炼制成丹。拿着雪凝丹赶回咸阳时,嬴政已经出巡三月有余,扶苏在咸阳暗中安排了一下人手以防有变,这才匆匆忙忙的循着东巡路线赶上嬴政的车架。
此时刚入夏,嬴政旅途劳顿已感染上风寒,却觉得是小病,没有想到要赶回咸阳,依旧按着既定路线不紧不慢的巡游。
扶苏快马赶至平原津行宫,此时嬴政的车队还未到,在行宫布置好一切之后,心急如焚的扶苏在接到嬴政将至的消息之后,立即丢下众人前行三十里迎驾。
最先见到的不出意料是蒙毅,此刻蒙毅还未被嬴政派出祈福,依旧领着车队所有兵马,在嬴政马车旁边骑马守卫,扶苏还未行至车队前,蒙毅已当先打马把扶苏拦下,抱拳行礼后,恭敬的问道:“长公子怎么在此?”
扶苏意识到了什么,急切的开口道:“烦请上卿蒙毅通禀,就说扶苏求见父皇。”
蒙毅显然有些犹豫,并未转身通禀,也并未让扶苏过去,“请公子见谅,陛下说过,至行宫前不见任何人。”
扶苏握住缰绳的手紧得发白,闭了闭眼,半晌才睁开道:“就请蒙上卿禀报陛下,说扶苏已有长生不老药的消息,如此,陛下一定不会怪罪上卿。”
听闻扶苏此言,蒙毅瞬间警觉,一手不自觉的摸向腰侧长剑,道:“公子此言何意?”
“父皇病了吧……”扶苏叹道,“蒙上卿就这么去禀报吧,父皇一定会见我的。”
蒙毅松开握住长剑的手,道:“公子,蒙毅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请说。”
“蒙毅自是相信公子一片赤诚,忠孝仁义,但公子此刻突然出现在此,别说陛下,就连臣心下也不免疑惑。如果下臣此刻替公子禀报,公子难免有‘窥伺帝踪’之嫌……”如此,还要禀报吗?
听出蒙毅好心劝慰,扶苏苦笑:“多谢蒙上卿,还请上卿通禀。”
蒙毅深深的看了扶苏一眼,道:“蒙毅这就去通禀,请公子稍待。”
扶苏默默的看着蒙毅离开的背影,他当然知道他此刻出现在这里有多疯狂,重病的人总是敏感多疑的,更何况那人本来就深沉莫测,谁知道嬴政会怎么想?他为什么会知道他在此,又为什么知道他病了?光这两点就足以让扶苏死无葬身之地。如果再往坏里想,嬴政会不会觉得自己来此是等不及要当皇帝,想看看始皇帝怎么死?什么时候死?无论到最后嬴政的病有没有好,这猜忌便是种下了祸根。
他的父皇不知道这一场病会要了他的命,也不知道他会崩于沙丘。但扶苏知道,所以扶苏不得不来,不管是为了什么,沙丘一定是不能去的。更何况,此时正值七月,天气酷热,再加上行路颠簸,对于重病之人无疑雪上加霜,平原津行宫虽然简陋了点,用来养病还是不错的。
不久,蒙毅下令停下整个车队,带着召见扶苏的口谕,将扶苏带至其中一辆马车前恭敬的道:“陛下,长公子到。”
“让他进来。”有气无力的嗓音淡淡的从车架中传出,片刻,一个白衣侍女打开马车车门后,跪着退至一边:“公子请。”
扶苏正要撩开下摆榻上马车,不想被蒙毅一把拉住,看着欲言又止的蒙毅,扶苏拍了拍蒙毅的肩,道:“上卿放心。”
车内空间极大,装饰华丽,嬴政躺在最里面的榻上,盖着薄被,无数条下垂的流苏把车架分成两个空间,微微晃动间,隔着榻前的薄纱帐,扶苏只能隐隐约约的看到,他的父皇,靠着车壁半卧在榻上。
帐前同样跪坐着一个白衣侍女,小心翼翼的在身前装满碎冰的铜盆里浸润锦帕,半点声音也不曾发出。扶苏注意到侍女那双白皙细腻的手在炎炎夏日里已冻至通红。
扶苏撩开下垂的流苏,走近床榻,以眼神示意侍女递过锦帕。侍女楞了一下,拧干净锦帕内的冰水之后,恭敬的双手递给扶苏后退至一边。
隐忍的咳嗽声从沙帐中传出,即使隔着沙帐,扶苏也能看到里面的人影浑身颤抖着捂着嘴唇在强撑,以至于即使隔着车壁,外边行过的侍卫都不曾听见车内动静。嬴政的自尊和威严不容侵犯,没人能见到如此狼狈的始皇陛下。
一只汗湿的手撩开纱帐,从内伸出,掌心指缝尤带着丝丝血迹,一向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五指,此刻无力的微曲着,带着高热的红。扶苏见状,没有犹豫的轻握住那只手腕,用浸满冰水的锦帕一点一点细心的擦干净那少许的血水,然后轻柔的擦拭着手心手背,每根手指,确保没有一丝碍眼的血迹再在上面。
握在掌心的手是如此滚烫,即使用冰水反复擦拭也不曾降下半点温度,扶苏双眼酸涩,觉得已经许久未曾发作的心口又开始疼了。
“父皇……”干涩嘶哑的嗓音缓缓的开口道:“可有哪里不适?”
“扶苏……”带着喘息,较于往常更加低沉缓慢的语调,嬴政淡淡的开口道:“你好大的胆子……”
“……”把手中脏了的锦帕递给侍女,扶苏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一载未见,长进了不少……”嬴政抽回手捂住双唇又开始咳,半晌才道:“此刻见你,朕突然明白了许多事。那块玉璧,你曾经见过吧?你去过东郡了?可曾见过那石上刻字?”
七月酷暑,炎炎夏日,扶苏瞬间浑身冰凉,如坠冰窟。他竟然如此猜忌他!一把扯开挡住两人的纱帐,“父皇明鉴……”剩下的话在见到嬴政那一刻全都咽了下去,扶苏从未见过如此虚弱的嬴政……他的父皇,应当是高傲的站在众人之上,手持长剑,俯视众生。此刻却满身冷汗,鬓发散乱,几缕银白夹杂在满头乌发中,面容憔悴,微微喘息。
察觉扶苏动作,嬴政抬眸看向扶苏,虽然被病痛折磨至斯,嬴政的眼神依旧是锐利而高傲的,一如刚出窍的利剑般锋利,带着审视与戒备。“扶苏,你太心急了……朕还没死呢!容不得你放肆!”说着反手从枕下抽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在扶苏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抵在扶苏颈边笑道:“朕还未立太子,扶苏,你就不能再等等?”重病濒死之人本能的戒备着一切,特别是面对着能继承他一切的那个人,像是被侵犯了领地的病虎。
扶苏没有在意颈边匕首,反而转头冲着扯上两个侍女喝道:“滚!”
两个侍女浑身发抖跪伏在地,却纹丝不动,像是没听到扶苏的话一般。
扶苏正要发怒,没想到反而是嬴政开口了:“出去。”想必是刚才的爆发耗尽了嬴政最后一丝心力,此刻他靠回车壁,放下手中匕首,冲着侍女说道,声音低沉缓慢,却不容置疑。
“诺。”两个侍女同时应诺道,跪着退后下了马车。
“此时可以说了吧?”嬴政喘道:“长生不老药在哪?”
“父皇……”扶苏俯身拧干一块锦帕轻声道,“没有长生不老药……”拧干的帕子被扶苏展开,一点点擦去嬴政额头颈边冒出的冷汗。
“朕就知道……”听闻此语,嬴政也没多大失望,像是早就看透了般,“朕找了半辈子的东西,岂能被你如此轻易的找到……”
“扶苏……”嬴政缓声道,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去叫赵高过来。”
扶苏没动,他只是柔声开口道:“父皇可饿了,想吃点什么?”
嬴政冷笑:“不想要这江山了?”
没有长生不老药,扶苏知道嬴政断绝了最后一丝希望,让赵高来是想要立遗诏的意思。曾经也当过皇帝的扶苏知道,他的父皇这是觉得他在逼宫了,但是他又是最适合继承皇位的那个,所以虽然心怀怨怼,却也顺水推舟。
扶苏叹道:“朕巡行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余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将军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