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彻底乐了,“苏儿,你有此觉悟,甚好。”
扶苏也跟着笑,带着不自觉的宠溺与柔软,一切的一切,真的不过一句:你高兴,就好……
太阳刚落山,嬴政便放下手中书简,准备去歇息,对于一个忙碌惯了的人来说,日子过得太清闲了也不好,找不到事情做,还不如早睡。每日和扶苏两两相对,不腻也腻了。
刚走到门口,就见扶苏在整理床榻,嬴政也不奇怪,走到桌前,在早已准备好的热水盆里洗手净面,解开发带,让一头乌黑漆亮的头发自然而然的落下,正要宽衣,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嬴政转身对着扶苏说道:“怎么还不离开?”
“阿政……我今晚……能留在这里吗?”扶苏有些迟疑的开口道。
嬴政沉默的看着扶苏,整个人气势瞬间变了,仿佛在一刹那间,他又变回站在皇坐前手持长剑,高高在上威严不可侵犯的始皇帝。嬴政缓缓的开口,嗓音低沉和缓,却带着暴风雨来临前的威势:“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扶苏,莫要得寸进尺……”
嬴政是真的动怒了,扶苏知道,他本能的有些害怕,这是刻在骨子里的畏惧。但是扶苏依然选择坚持:“您睡床,我坐着。没有您在身边,我睡不着。”是的,在下山这几日间,没一日扶苏是睡得好的,嬴政不在他的视线中,他就开始慌,就开始怕。慌什么怕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扶苏只知道,只有看着嬴政,他才安心。
嬴政气笑了:“你睡不着,还要朕哄你睡觉不成?”
扶苏苦笑,“扶苏对您,未得之时,患不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
嬴政看扶苏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厉可怕:“扶苏,你威胁朕?”
扶苏猛的跪下,朝着嬴政膝行而去,伸手抱住嬴政双腿,哽咽道:“扶苏没有,我只是想告诉您,我是如此的害怕失去您……”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嬴政不动不语,彼此僵持了片刻,扶苏踉跄着起身,跌跌撞撞的朝门外走去,临出门前回头望了嬴政一眼,扶苏苦笑,轻叹一声,扶着门框站直,“父皇……您……好好休息……”
“回来!”嬴政看着僵住了的扶苏冷冷的开口道:“怎么?还要朕亲自请你?关上门过来!给朕宽衣。”
扶苏不可置信的看着嬴政,一个指令一个动作。锁上木门,走到嬴政身边,定定的看着紧皱着眉头的嬴政。他的父皇,一生经历大大小小的刺杀上百次,即使临幸姬妾也不曾留人过夜,他原本的愿望,不过是坐在一边静静的看着,就很满足了。
嬴政看着似乎是傻了的扶苏,眉头皱的更紧了:“还不动手?”
“嗯……”扶苏定了定神,颤抖着手解下嬴政的封腰折叠好放在一侧,再一件一件的去脱,等帮嬴政脱得只剩里衣之后,扶苏就不敢再动了。
嬴政轻飘飘的看了扶苏一眼,走至榻边坐下,“这屋里就一张床榻,今夜就将就着睡,明日把你屋里的搬过来,与朕同睡一屋,总该睡得着了吧?”
扶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僵硬的走到嬴政身边坐下,紧张的就像个新婚妇人。
嬴政也没再管他,翻身上榻面对着墙睡在里侧,给扶苏留下了一半的床。扶苏坐了半晌,终是起身吹灭了油灯,在黑暗中摸索着脱了衣服,小心翼翼的躺下。“阿政,我让你为难了吗?”
嬴政换了个姿势,平躺着,“是。”
“我并不是想要控制你……我来此,也不是想要……”
扶苏的话没说完,嬴政直接开口打断他道:“我知道。”扶苏没那个胆子敢对他用强。
扶苏侧身躺着,看着嬴政的侧脸,轻声道:“我看了你一千年,看不到会怕。”嬴政沉睡着的时候还好,扶苏总是知道他在那里等着他,哪也去不了。嬴政还是始皇帝那会,扶苏也总是知道能在哪找到他,所以不怕。可是嬴政现在能动能走,又无牵挂,扶苏总是怕,怕他一转身,嬴政就不见了……天地之大,他从哪再去找这么一个嬴政?不得不说,虽然之前在山上和嬴政谈判时信誓旦旦,可嬴政那句避开不见还是给扶苏留下了心理阴影。
“睡吧。”若不是被扶苏看了一千年,早已习惯他的目光和陪伴,嬴政怎么可能会答应扶苏留在这里?在千年前,想要他命的人太多了,在休息之时,身边哪怕是有第二个人的呼吸,他都会暴怒。
第二日,在嬴政沉默不语的情况下,扶苏没有把自己屋里的床榻搬到嬴政寝室,他抱着会被踹下床去踢出门外的决心,硬着头皮爬上了始皇帝陛下的床。出乎扶苏意料,这一整夜,什么都没发生。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到后来,胆子被纵容的越发大的扶苏,直接睡在嬴政身侧,在嬴政睡着以后,扶苏偶尔还会大着胆子,伸手去抱着他好不容易得到始皇帝睡,只是这种时候,必须得比始皇帝起的早,小心着不让敏锐的始皇帝发现……
扶苏苦恼的想着,这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作者有话要说:
嗯,简单来说,就是胆小却又是个控制狂的扶苏觉得他掌控不了陛下,就各种患得患失。。。。
第20章 番外4
数月之后,天气渐凉,不知不觉就到了当初嬴政选定上路的日子,扶苏在嬴政没有开口之前就收拾好了住处和行礼,买了一辆马车,雇佣了一个马夫,轻车简从的带着嬴政往咸阳而去。两人一路走走停停,游山玩水,尝遍各地美食,看遍沿途风景,终是在大雪降临的冬日来到大秦帝国的都城——咸阳。过去了千载岁月,城池依旧,人面全非。嬴政披着厚实的狐裘,伸手摸着冰冷的宫墙,万分感叹,百般滋味涌上心头,顿了片刻,才缓缓的说道:“扶苏,我们进去看看。”
“还是放不下吗?”扶苏有点心疼,伸手拿下嬴政放在城墙上的手,握在掌中,太冰了,这怕热畏寒的毛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扶苏漫不经心的开口道:“过去三百多年了,不知道当初赢熙修的密道密室还在不在。”随即看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嬴政担心的道:“阿政你冷吗?这雪凝丹本来就是极其阴寒之物,以冰冻的方式救命保命,后遗症果然不小……”扶苏自己仅仅穿了一件单衣,但是他总觉得即使把嬴政从头裹到尾都嫌不够。
“是有点放不下。”没理会习惯操心的扶苏,嬴政抽出扶苏握住的手放进狐裘内,捧着温热的手炉,抬脚慢慢向着高大威严的城门走去,边走边道:“不过,我也知道,这大秦早已非我的大秦,传承了二三十代人,他的主人,和我的血缘已近于无。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也管不了太多。”顿了顿,嬴政接着道:“若我真的毫无意识,千载岁月大梦一觉,醒来恐怕还真放不下……”
这千年时光里,特别是后期,嬴政大多数时候是醒着的,一个不能动,不能说话的活死人,睡着了不觉得,清醒时便能清楚的感觉到时间一点点流逝的速度,能无聊到从一数到上万,又从万数到一……
若不是扶苏的陪伴,他恐怕是撑不下的。他是如此痛恨让他渐渐恢复意识的扶苏,又是如此的感激扶苏的陪伴。同样是扶苏用命换来了他的苏醒,让他摆脱了那些可怕的日子,因此他一步退,步步退,到如今退无可退……
扶苏追上几步,从身后抱着嬴政,在嬴政耳边坚定的说道:“阿政,我在呢,我是你血脉的传承者,你的身体里流着我大半的血,你我血脉相连,我在一日就陪你一日,你永远别想摆脱我。”
嬴政轻笑一声,闭上了眼,“我就是有点怀疑,当初为什么会逼你去守护这江山……护着一个不再属于我的东西……”人死如灯灭,权啊势啊财啊,能带走哪样?此番醒来,又能得到哪样?
此刻的嬴政在扶苏眼中,渐渐和当初平原津病重快死的始皇帝合二为一,却没有了那时的满腹算计和求生欲,整个人显得深沉而冷寂,扶苏有些着急:“没关系,这些都是身外物,失去了也没什么好可惜的。我是永远属于你的,永远……阿政,如果你想,我们换个身份重来,这个帝国经过三百年已经腐朽了,不管是入朝还是起义,要得到它很容易的,到时候你还是我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
嬴政睁开双眼,看着眼前高大的城墙,看着周围来来去去的行人,缓缓的开口道:“我曾去韩国见过韩非……”
“韩非?”
“是的,他告诉我,他曾经穿过岁月的长河,看到过他的死亡……还说,死亡并不可怕,尤其对一个死过一次的人来说……”
“阿政!”扶苏是真的有些急了。
“高山变成深谷,沧海化为桑田,夏冬的枯荣,国家的兴衰,人的生死……十年可见春去秋来,百年可证生老病死,千年可叹王朝更替,万年可见斗转星移。韩非死得不冤……他该死。”
“为何?”
“我用一千年的时间,才体会到韩非短短数十年间领悟出的道理,这样的人,不可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