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谁救了谁,谁又欠谁。
凤齐坐在床边,看着谢琤昏睡的脸,目不转睛,沉迷地,就像谢琤脸上有什么稀世草药,若是一个不留神,便会被人采走。地上的火堆已经完全熄灭,只留灰烬,他不想把视线从谢琤身上移开,便不去管。
阳光从破窗棂照了进来,淡金色的光射在谢琤的脸上,将他长长的睫毛也染成了金色。
如果谢琤能对自己笑一笑就好了,凤齐在心里默默的想着,谢琤笑起来一定很好看,一定比谷师姐,不,是比琴圣笑起来还要好看。于是凤齐整个清晨都用来想象如果谢琤笑起来会是什么模样,乐此不疲。
谢琤醒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就是凤齐盯着自己的脸傻笑的模样。简直跟梦中他小时候蹲在地上看着自己吃云片糕时一样的傻气,谢琤再次轻易地,就把眼前这张秀气的脸同对方幼年时期的表情重叠在一起,那个拉着自己衣角,含着手指将最好吃的糕点送给自己,又忍不住露出向往表情的孩子。
于是谢琤忍不住笑了出来,虽然胸口痛得他刚拉开嘴角就皱起眉头。每一夜每一夜,都能够梦到与凤齐有关的过去,虽然还不够完整,但是他知道,面前这个秀雅的青年,绝不会伤害自己。
凤齐才知道,原来谢琤笑起来的时候,自己脑中,根本就想不起谷之岚苏雨鸾长什么样。他没有说话,只是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了起来。
细微的尘埃在阳光中轻舞着,映出五光十色。激流从瀑布顶上欢快地淌下,拍打着水面。美丽的黄莺吟唱着婉转的情歌,跳跃在枝头。
很多年以后,无论何时何地,凤齐想起这个温暖的午后,依旧还会忍不住露出那个带点傻气,却又温柔至极的笑容。
第9章
胸腔里的淤血残液被导出之后,谢琤身体轻松了许多,背部刺穿的创口还在隐隐作痛,但是跟昨天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比起来,现在这种程度,简直和蚊虫叮咬差不多。
凤齐在床脚边取了一捆开得正妍的带根红花药草,丢进铜锅里面用沸水煎熬。
“这是佛焰花烛,虽然美丽,却全身都是毒,如果误食,会导致口舌喉道肿胀,声音嘶哑,用沸水煎两个时辰,将汁液涂抹在皮肤上,则会导致皮肤生出水泡,不做任何处理的话,水泡通常需要三到四天才会消退,消退之后皮肤会恢复原样,没有易容膏的时候,用它来掩饰身份是个不错的办法。”凤齐半侧着脸瞧了瞧谢琤,又小声的说,“我知道你有急事待办,不能总是这样延误行程,只是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待回了巴陵,我为你调配解药,眼下只能依仗佛焰花烛,虽则形容会有些可怖……”
“无妨。”谢琤摇头,浑不在意,“男子汉大丈夫,何须如此在意面容。”
凤齐转过头看着锅里沸腾的药草,心里想,你虽不在意自己,我却比你更在意。
在意又如何,两人一个是白帝城的目标,一个受恶人谷追杀,凤齐全无武功,谢琤内脏受损,恰恰是老弱病残,不堪一击的最佳组合。
凤齐将谢琤的外套撕出许多口子,又在地上沾了不少泥土,做出逃难的样子,至于他自己的外套,则是干脆丢进火堆之中,万花谷那精致迤逦的苏绣花纹,无法用任何方式掩盖。
两人在裸露的肌肤外通通擦上煮沸过的汁液,皮肤又辣又疼,不到半个时辰,红的红,肿的肿,长水泡的长水泡,两张俊美的脸,刹那间惨不忍睹。
因为不小心把汁水溅到眼皮上,谢琤一只眼睛肿得老大,像被凶狠的马蜂蜇过,根本睁不开。
凤齐看到谢琤的样子,居然不觉可怖,反倒觉得有几分可爱。
两人把用布块将自己裹成毒人的模样,再将小木屋恢复原状之后,便顺着那条荒芜的小路下了山。
山下有个小山村。
村口劈柴的老大爷见到这两人,吓得差点把手中的水烟枪咬断。
凤齐再三解释他们是从白龙口去往巴陵县投亲的路人,因为水土不服,路上患了风疹,这疹子不会过人,老大爷才离着两人五步远,站在上风处回答了他们的问题。
原来他们还在瞿塘峡的地界,这里是临江的一个小村落,靠着长江下游的万岭滩,名字就叫万岭村,村里人人都是靠打渔为生,再过去五十里地有个万岭寨,本来是一伙山贼的巢穴,前几年被宇文氏的叛军占了,那伙山贼一个都没活下来,寨里现在到处都是骁果营的兵将,时不时有兵痞出来打个秋风,这靠近寨子的小山村便遭了殃,被祸害得够呛。
大爷叹了口气,又看了看凤齐和谢琤,实在是见两人形容可怜,又见他们年纪跟自家孙儿一般大小,便将烟枪插到后腰带,朝两人招招手。
“这在家千般好,出门一时难,看你们两个娃儿真是可怜,跟着老汉我走吧,咱这村子穷的响叮当,人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要是生了病,只能靠自己一条烂命,熬得过多活几年,熬不过就是解脱。”
“也不知道是老天开了什么眼,两年前有个大善人来了这村子,他医术极好,治好了不少人的病,却从来不收诊金,我带你们去找清先生,请他帮你们看看吧。”
“且记得,见了清先生,万万不可称他为大夫,不然他可是要生气。”老人走得并不快,想是为了照顾凤齐的步伐,边走边向两人介绍这位大善人。
凤齐和谢琤对望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同样的意见,便毫不犹豫地跟着大爷走向村外。
这时候如果不跟上去,实在太启人疑窦了,再者凤齐想到如果对方真是大夫,那至少可以跟他借一副金针,有了针石,谢琤身上的伤,至少可以压下去一半。
大爷带着两人走到了离村子两里处,那里孤零零的盖着一间茅草房子,门掩着。大爷走近房子之后不再絮叨,反而是站在门口,语调尊敬地询问里面:“清先生,村里来了两个外乡伢子,得了风疹,想请您给瞅瞅。”
吱呀一声,房门由内被推开,一个穿着黑色衣裳的青年从里面走出来。
谢琤挨着凤齐,自然没有错过凤齐看到对方之后身体那轻微的震动。
“万伯,你的风湿怎么样了?腿脚还疼么?”青年开门之后先关心了一下站在门口的大爷,然后才看了看那两个脸被裹成粽子的异乡客。
“多亏了清先生,我的腿脚现在没事了,还能下地干活呢。”大爷见对方如此关心自己,激动的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他侧过身,指了指身后的两个人,“这两个外乡伢子是今天来咱们村子的,我看他们实在可怜,就自作主张把人给带来了,万望清先生不要见怪啊。”
“不碍事,万伯你去忙就好了,人留在我这里便可。”被称为清先生的青年脸色苍白,眼神平和淡漠,将老人家送走之后,便招呼两人进屋。
“师兄……你怎么会在这?”凤齐站着,嗓音满是激动。
青年猛然盯着凤齐,等从声音辨别出对方的身份,却是大大的吃惊。
“凤师弟,竟然是你…”将两人请进茅屋,青年推上门,走近凤齐身边,轻轻的嗅了嗅,知道不是什么厉害的毒性,便放下心来,招呼他们落座。
“这是我师兄,清半夏,万花谷门人。”凤齐坐下之后便解开裹住脸的布料,“这位是纯阳弟子,谢琤谢道长。”
“我已不再是万花谷弟子了,凤师弟。”清半夏听到万花谷三个字,脸色变了变,低下头解释。
“清师兄你两年前突然托人送了封信给师傅,说有负恩师教诲,不配再做万花弟子,终身不归万花之后,便消失无踪,你可知道师傅有多担心你。”
谢琤见师兄弟相聚,谈的又是门内话题,自觉不宜在场,便开口提出要去门外走动一下。
凤齐担心的看了谢琤一眼,本不愿让谢琤一个人出门,奈何又急于想知道清半夏消失的原因。在万花之时,他与清半夏两人关系最要好不过,谁知清半夏离开万花谷半年之后突然音讯全无,不止是师傅,就连他也担忧挂心。
谢琤知道凤齐担心,向他摇了摇头,安了安他的心,然后问过清半夏,附近的水源所在,便推门而出。
凤齐看着谢琤出门,忍住想跟上去的冲动,转头看向清半夏,等他的回答。
“让师傅和师弟为我费神了。只是清半夏无能,不配行医济世,没有面目再回万花,去面对师傅…”清半夏像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一直低着头,那长长的黑发散落在肩头,遮住了苍白的脸。
凤齐心中着急,却没有咄咄逼问,伸手从八仙桌上取了一个瓷杯,拎着茶壶,倒了一杯冷茶,递至清半夏面前:“清师兄,你当年种的那一小片药圃师傅一直到现在还让师弟们替你照料,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半夏就回家了,那片药圃是他的心肝宝贝,若是有半点差池,半夏定然会心疼。”
“师傅……”
“每年中秋的时候,师傅都会让厨房多做一份莲蓉火腿胡饼,说这是半夏最喜欢吃的口味,要是半夏今年中秋回来了,一定欢喜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