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一次,他执意追问过沈默:“你当时明明都还不认识我,为什么要冒死救我?”
那时沈默对他说:“因为我是天策,我不能扔下你不管。”
这人总喜欢这样。总“天策”、“天策”的挂在嘴边。就好像“天策”已是生命的全部。身为天策,当以守护天下苍生为己任,除此以外什么都不重要。天策的世界里可以没有自己。
沈默被看押起来的当天,他整个人都慌了。他原本已做好了打算,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去劫法场,无论如何他也要救沈默,绝不能让沈默死得如此冤枉。
但却有人抢先一步,就那么一步,便堵死了他所有的生路。
那天他眼睁睁看着叶昙从天而降,如同神兵出世,斩断了缚住天策的锁链。
啊,就好像多年以前他曾经该有的耀眼登场一样。
那个藏剑少年就如同明亮火焰,鲜活而炽热,只用了短短几个月就把他过去数年的痴心妄想夺走了,他却还像个白痴一样被留在原地,不知所措,不肯面对。
太难看,太可笑了。
其实心深里是明白的。
他从没有恨过叶昙,也并不那么想至叶昙于死地。只是那个少年的存在就如同刺入眼中的阳光,映照着他愚不可及的灰败,叫他难过得无法呼吸。
叶昙是那样纯粹,那样动人,金光闪闪,美好得不似凡间所有,简直如同他的镜像。
那才是能够与天策并肩而立携手共进的人不是吗……?
而他始终只能躲在暗影里,只能在面具之后掩藏不堪的自己。他是“青乌”,只能是“青乌”,是“主人”的棋子……如今他的手上满是鲜血,那些因他而逝去的鲜活生命,是沈默的同袍,也曾经笑着喊他一声“张大夫”。可他把他们都杀死了。
已经走错的路,再也没有从头来过的可能。
可笑明明从一开始就是精心织就的骗局,明明从一开始就注定毫无胜算,他竟然连自己都骗得如此彻底。
“为什么要跳下来?把这什么破玄晶剑交出去算了啊!南诏已经反了,两国交战不可避免了,这东西就算送到了也根本毫无意义,你们……你们根本就是过河弃卒啊!”万花大睁着通红双眼,紧紧盯住眼前的天策,嘶声大喊时几欲决堤溃落的竟不知究竟是泪还是血。
然而天策却仍是静静望着他,语声沉稳,波澜不惊。
“‘以正治国,以奇用兵;兵以诈立,国以信存。’我为信义而战,即便败了,至少不悔。”
只是那平湖静谧的眼神落在万花眼里,却分明是在问他:
而今你的信义与我可还相通?你又可曾后悔?
张灯定定看住天策良久,张口无法作答,终于还是狠狠一口照准天策颈侧和着泪咬下去。
☆、(69)
待到叶昙和苏泠泠摘了龙血树的果实过来时,张灯已经看似淡定地蹲在一边煎药了。
沈默身上多了几道绷带,嘴角还有一块红肿淤紫,也不知是怎么弄的。
叶昙吓了一跳,慌忙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万花没听见一样,接过那些果子就拿去熬浆凝脂准备制作血竭。
天策神色复杂,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没事,刚不小心磕了一下。”说着就安抚地将那满脸担忧的少年搂近身前。
一旁的七秀少女“啧啧”翻了个白眼,露出一脸懒得拆穿你们的表情。
张灯的眼角还是红的,再没有之前仿佛随时都会山洪暴发般的戾气,取而代之的是种锋芒尽敛的哀伤。
沈默故意把他们支开以后大概和张灯达成了某种默契。
虽然不知道究竟,但苏泠泠觉得,此时的张灯身上那种危险如淬毒之剑的尖锐消失了,而更像是只被驯服的野兽。
她甚至觉得这样的张灯有点可怜。
她竟然觉得张灯可怜。
苏泠泠想了想那个死活揪着她不放的张大夫和阴测测嘲弄她的“青乌”,摇摇头把那一点油然而生的同情赶出去。
反正,只要张灯不再是个威胁便无所谓,其余闲事她才懒得管。
如今她公开与“青乌”对抗已与反叛无异,而“青乌”非但迟迟没能夺得玄晶剑还在这里对着个重伤的天策磨磨蹭蹭,恐怕在“主人”眼中也好不到哪里去了。
这种情况,来杀他们俩灭口的人大概已经离得不远了。
与张灯联手,她是决计做不到的。这万花大概也绝不可能信任她。保命的关键恐怕还是那把玄晶剑。为今之计,只要能掌握那把玄晶剑,或还有掌握局势的可能。
苏泠泠下意识瞥眼看了看沈默按在手边的剑匣。
这一回,她可得千万盯住了这把麻烦事儿的破剑,再不能出任何差错。
如此简陋的条件下其实很难炼制出上好的血竭,但即便如此,对沈默的伤势也已有了明显地助益。
沈默只又歇了两天就坚持不肯再耽搁下去了,执意要往南诏都城去找哥舒翎。叶昙怎么也拗不过他,只好依了。
四人沿着苏泠泠来时做下的标记出了谷,乔装到了南诏都城外围,终于先后找到失散的众人,总算有惊无险。
夏侯焚凤的伤比想象中还要沉重,所幸都城药材丰饶,佐以叶昙他们带来的血竭,情况很快也稳定下来。
但对天策来说,麻烦的从来不是伤痛。
小凤是杨将军亲传的弟子,枪法在府中自是一流,对战鲜有敌手,保护使臣突围这样的任务原本不在话下,何况还有哥舒翎和李凌萱两个助阵。
按照沈默对哥舒翎的了解,将军如此用意,当是考虑以小凤的能耐重压之下单枪匹马也能护送使君返回大唐,故此定会和师姐两人开道断后,优先保全小凤。结果反是小凤伤得如此沉重,哥舒翎和师姐反倒都只受了些许轻伤,实在反常得很。
对方是指明冲着小凤去的,意在集中火力斩杀他们的精锐,削弱他们的战力。
敌手不仅武勇更有谋略。
而如今小凤重伤至此,恢复需待时日,他们损失了大半人马,余下一多半也都带着伤,已没有再打一场硬仗的资本。若不能以少敌多以智取胜,必是万劫不复。
偏偏这个时候,皇帝派下的使臣却坚持要立刻返回大唐。
使君受了惊吓,认定南诏王求和是假谋反是真,意在骗取大唐神兵拖延战机,于是勒令哥舒翎即刻护送他返回云南,调剑南节度使人马全力攻打南诏,雪耻扬威。
哥舒翎苦不堪言,却也不能悖逆钦差之命,只得以“玄晶剑下落不明,伤员亦需要休养”为借口,尽力拖延着,等待沈默联络。
大唐派遣南下的使团在南诏国境内忽然消失了,阁罗凤的南诏军队却迟迟没有动静,反倒是连日来有许多不知来历的募兵在都城内外四处搜寻,查找近日来往的唐人。
除非这阁罗凤当真是个痴傻之人,否则伏击大唐使团这件事,南诏王多半心知肚明。即便不曾调兵相助,至少也是默许的。无论这其中究竟有什么误会因由,对手与南诏王都必有勾连。大唐内部有人与阁罗凤暗中往来于幕后策动南诏反唐,这所谓“流言”几乎可算是坐实了。
但依然没有实证。
没有实证,便只能是猜测。
这幕后黑手究竟是谁无从指认,南诏王阁罗凤究竟是真不知情或是有意装傻,也只有当面对质才有法可说。
离开天策府前,军师曾与沈默长谈,给了他“查明真相,待命而行”这八个字。沈默揣度军师其实也早有预设,只是需要他进一步收集情报,以便判断形势及时应对,并不打算让他们做什么处置。毕竟此事若当真涉及李唐皇族,那便不是天策府可以处置之事,水深恐怕外人难以窥测。
万一不幸,这把烫手的玄晶剑始终不能归其本位完成使命,沈默并不惧怕空劳一场枉送心血,他怕的是宝剑落入歹人之手,又要再掀起几多血雨腥风。
而今既然钦差之命不可违,或许反倒是可乘之机。
他们手中所剩唯一还勉强可称为优势的筹码,是如今他们的行踪暂时还未泄露。对方并不知道他们身在何处是死是活,即意味着,对方也并不知道玄晶剑的下落。不如趁此时机,利用不得不护送钦差返回大唐这件事,做下障眼法瞒天过海,彻底扰乱敌手的判断,而后再伺机将玄晶剑送到南诏王面前。
成也好,败也好,都必须要南诏王当面亲自确认。倘若这南诏王阁罗凤当真执迷不悟,不肯受剑议和罢休干戈,那么他们就得当场将这把剑毁去,绝不能落入外敌之手。
会合当日,沈默便与哥舒翎商议好计策,决定再次兵分两路,一路留在南诏佯作使团主力,吸引对手注意,另一路带着玄晶剑和使君暗中返回姚州,将这位已然怒不可遏的钦差大人留给剑南节度使鲜于将军去应付。
如此一来,使团受到袭击玄晶剑下落不明的消息便会借此公诸天下,迫使南诏王不得不对此做出反应。敌明我暗,形势颠倒,他们便可以观察南诏王的动向,选择合适的时机,将玄晶剑和皇帝手谕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