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聂清舟指指小摊上琳琅满目的饰品,对夏仪说道:“你平时都只用黑色橡皮圈,是不是太素了?我看我们班女生的头绳各式各样的,有什么樱桃、小熊、蝴蝶结的,你有喜欢的吗?”
夏仪摸摸自己头上的橡皮圈,淡淡道:“我觉得黑色橡皮圈挺好的。”
聂清舟扫视着那些饰品,眼睛一亮。他拿起小摊上一条浅紫色蕾丝发带,发带中心还有一条细细的黑色菱形格花纹。
“这条发带很适合你啊。”
夏仪目光落在那条薄薄的蕾丝发带上,对聂清舟的选择充满怀疑:“是吗?”
聂清舟转头看向她,他的眼睛在路灯下泛着暖暖的光芒,盛满了期待。
“好想看你系这条发带啊,肯定很好看。”
聂清舟眨眨眼睛,重复道:“真的特别想看。”
“……”
第二天夏仪的头上就多了一条蕾丝发带,那发带缠在她的黑色橡皮圈上,打了个蝴蝶结,长长的紫色蕾丝落在她的脖颈处。
郑佩琪早上看到的时候惊喜万分,感慨夏仪终于开始打扮了。
“这是暗黑哥特风格?紫黑配色,古娜拉黑暗之神,魔仙小月啊?”
聂清舟在她的后座,他靠着椅背清了清嗓子道:“我觉得很好看啊!不好看吗?”
正好有一阵风从窗户里吹来,夏仪撑着下巴转过头看向窗外,她的头发和发带一起在风中飞舞,紫色蕾丝像是蝴蝶的翅膀般轻薄透光,黑色菱格像是穿插其中的骨骼,美丽且强硬。
郑佩琪愣了愣,然后说道:“和夏仪的气质居然挺相符的,夏仪hold住了!”
常川一中的早读忙忙碌碌地开始,郑佩琪都没来得及去跟夏仪说话,就得掏出英语书开始读课文。
与此同时,遥远的夏家杂货里,夏奶奶正坐在柜台里的椅子上,望着货架若有所思。
夏仪跟她说了自己要在合唱节上做钢琴伴奏和领唱的事情,老师还特别邀请夏仪做合唱节开幕表演,和音乐老师合唱《Angel of Music》。
夏奶奶不懂什么音乐剧或歌剧,没听过《歌剧魅影》,更别说这首歌,她的心思放在另一件事上——音乐老师建议夏仪合唱表演时穿一件礼服裙。
她从早上夏仪和聂清舟的交谈中意外得知此事,也知道夏仪已经跟音乐老师表明自己没有礼服,打算穿校服表演。
夏奶奶的目光往房间里飘去,看见夏仪房间褪色的木门后露出的吉他,和她桌上的耳机,这些都是她的朋友送给她的。
夏仪抱着这些东西回来的时候,有些不安地跟她说自己并没有提过生日的事,但是朋友们还是办了party,给她送了礼物。
夏奶奶看得出夏仪很开心,也看得出她小心翼翼。
她们生活得如此窘迫,连好意都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她不让夏仪随便拿别人的礼物,可也没法给她这些东西。
夏仪这孩子跟着她生活这些年,真是很委屈。
夏奶奶定了定神,她从柜台后面走出来,稍微收拾了一下,然后把防盗门拉下来。路过的邻居惊讶道:“夏奶奶,怎么了呀?不开店了呀?”
夏奶奶笑笑:“今天休息一下。”
她决定给她的孙女置办一件漂亮的礼服。
夏奶奶拎着她的花布包,坐着公交车去了虞平市区。她在那些热闹的商店之间转悠,倒是找到了几家做礼服的店,这些店看起来都很高档,衣服是要定制的,价格让夏奶奶望而却步。
店员倒是很热心,听夏奶奶说完她的诉求后建议她可以去租礼服,价格便宜很多。
夏奶奶逛了一上午有点累了,于是坐在步行街的长椅上休息,她抱着布包看着橱窗里五颜六色,光鲜亮丽的晚礼服们,心想如果夏仪穿上一定非常好看。但是这么点布料就要花这么多钱,夏奶奶狠不下这个心来。
给夏仪租一件吗?那夏仪穿完就要还回去,她好不容易给夏仪一件东西,还要夏仪还回去,这多让人难受。
夏奶奶心念一动,她可以给夏仪做一条裙子啊。
夏奶奶的父母就是裁缝,她从小看着家里人做衣服,年轻的时候也有一双巧手,能做出各种各样好看的裙子。只是这么多年下来,市面上的衣服越来越多,渐渐不需要她再做衣服,她也老了、眼花了,这活儿就放下了。
夏奶奶拿定了主意,疲惫一扫而光,好像又有了无穷的力量。她立刻起身去往虞平最大的批发市场,扯了布买了纱,还有好看的水晶小纽扣,草草吃了午饭就抱着鼓鼓囊囊的东西坐着公交车回家了。
她从家里的旧箱子里翻出用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缝纫机,把布揭开的时候缝纫机还跟新的一样,放在地上捣鼓一下,就能正常运转起来了。
老一辈的人放东西都仔细,总想着说不定有一天还能用上,此时夏奶奶就自豪地想,这不是用上了吗?
她在各个旧箱子里翻翻找找,找到了当时不舍得扔的蒋媛媛的衣服。蒋媛媛喜欢买漂亮衣服,原来家里堆了几大箱,搬家的时候很多都丢了,剩下的这些都是料子特别好没舍得扔的衣服。
蒋媛媛个子没有夏仪高,骨架也小,这些衣服夏仪穿不了,但是可以改一改,加工一下。
夏奶奶的脑子开始飞速运转起来,她想起夏仪早上出门的时候带着的发带,那应该是夏仪喜欢的风格。这件晚礼服该有的样子渐渐在夏奶奶的脑海中呈现出来,越想心里越欢喜。
夏仪晚上回家时就被夏奶奶拉着量了各种尺寸,她看着那立在狭窄过道中的缝纫机,惊讶地问夏奶奶要做什么。
夏奶奶满脸笑意,她骄傲地说:“我要给你做条裙子,你可以穿着去表演!”
夏奶奶戴上老花镜片,让夏仪去看自己在纸上画的图打的样。夏奶奶说着她的设计,眼睛里闪烁着一种非常年轻的,迷人的光芒。
小卖部任性地关了两天,夏奶奶满怀热情地投入了衣服制作中,夏仪再次放学回家的时,就看到了奶奶挂在衣架上的成品礼服。
那是一件浅紫色丝绸质地的鱼尾长裙,剪裁非常干净利落,在鱼尾褶皱间坠着小水晶,袖子是贴身的灰色薄纱质地,看起来优雅又幽静。
夏奶奶肩上搭着软尺,大拇指上戴着顶针,还保持着工作的状态。仿佛从做好衣服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在等夏仪回来,就像是等大人下班的孩子一样。
夏仪被奶奶催促着换好衣服,提着裙子从房间里走出来时,夏奶奶的眼睛一瞬间亮过了房间顶上那盏白炽灯。
夏仪的皮肤很白,头发和眼睛又格外深黑,这件简洁修身的礼服穿在夏仪的身上,她仿佛是美丽的鸢尾花。
“真好看,真好看,我们夏仪像个小公主。”夏奶奶拉过夏仪的胳膊,左看右看,开心得不行。
“市里面那些礼服花样可多了,我去了好多店,就觉得你穿这种样式最好看!果然,我的眼光还没老。”夏奶奶摩挲着夏仪身上的布料,问道:“觉得紧吗?哪里不合适?奶奶帮你改。”
“非常合身,完全不需要改。”
夏仪任由奶奶摆弄着,由衷地说:“奶奶你好厉害。”
夏奶奶就笑得合不拢嘴,夏仪在奶奶的要求下提着裙子在走道里转起圈来。她裙摆高高地飞起,像是柔软的波浪,浪漫的梦境。
夏奶奶看着夏仪,笑着笑着,突然有些恍惚,有那么一瞬间好像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夏奶奶年轻的时候很会做衣服,总是有最时兴的最好看的衣服穿。她也会欢喜地做好几天的裙子,然后迈着轻快的步伐,在阳光下转圈圈,让那些烫好的褶皱随风舒展开来。
夏奶奶不姓夏,她其实姓徐。
这些年里大家“夏延奶奶”、“夏仪奶奶”地叫着她,时间长了,就简化成了“夏奶奶”。没多少人知道她姓徐了,就连她自己都很少记起,她被套进了一个又一个的壳子里,距离这个在阳光里旋转的小姑娘越来越远。
那个姑娘嫁给了下乡的知青,家庭还算和睦,生了三个孩子。
结婚十年后带着小儿子外出时,丈夫和另外两个孩子煤气中毒死在了家里。从那之后她就没有再嫁,艰难地把小儿子拉扯长大,幸而小儿子出息也孝顺,唯一不顺心的事情,大概就是她不喜欢她的儿媳妇。儿子在她们之间两边平衡,但是她能看出来,儿子显然更在意媳妇的感受。
所谓儿大不由娘,正常的。
她争也争过,最后尝试学着放手。家里却又出事了:儿子进监狱,儿媳离婚远走。她还没能学会放手,又慌乱地把一切都抓起来。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流逝,她以夏仪和夏延奶奶的身份活着,好像这一生也就这样过下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就在今天在这个时刻,她冷不丁地想起了那个姓徐的年轻姑娘。
夏仪握住夏奶奶的手,她的手细腻又有力,把夏奶奶苍老粗糙的手攥住。她有些不安地说:“奶奶,怎么了?你为什么哭了?”
夏奶奶这才回过神来,她揉揉眼睛,拉着夏仪在她身边坐下,只是说:“奶奶开心,太开心了,是开心才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