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仪只是看着蒋媛媛,似乎没有要责怪她的意思。她想了想,替她妈妈回答道:“没有后悔吗?那这几年,你应该过得很幸福吧。”
蒋媛媛哭得更凶了,只是说:“对不起,你恨妈妈,妈妈知道,妈妈不称职,你骂妈妈吧……”
夏仪摇了摇头:“是我放你走的,我害怕当初我做错了,怕你在外面过得不好会后悔。既然你没有后悔,那当时我应该也没有做错。”
蒋媛媛怔怔地抬起头来,望着这个她一向看不太懂的,寡言少语的女儿。
她的女儿真诚地说:“妈妈,你是我的妈妈,你的人生也很重要,我希望你幸福。”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放出了一些混乱的记忆。
蒋媛媛想起来,在多年前的那个夜晚的车站里,她以为悄无声息地躲过了所有人,夏仪却突然出现抓住她的箱子,问她要去哪里。
那时候她整个人脆弱得不行,看到夏仪的那一刻理智完全崩溃,她跪下来痛哭,一边哭一边说着颠三倒四的话。
她好像一直在喊夏仪的小名,也喊夏延的小名,一直说妈妈对不起你们。
她说——妈妈不能留下来,不能带你们走,不然妈妈的人生就毁了,这辈子都完了。
——真这么活还不如死了好!你放开妈妈吧,你也不想逼死妈妈吧?
车站的灯光很亮,有很多人围着看他们,窃窃私语着什么。夏仪就站在她的面前,安静又迷茫地看了她半晌,然后松开了握着拉杆箱的手。
她认真地说:“妈妈,你不要害怕,不要哭。”
“你走吧,你上车,我就回去了。”
夏仪说得很真诚,而且也确实是这么做的。蒋媛媛记得自己上车的时候,还回头看了一眼夏仪,那个时候夏仪十二岁,穿着一件蓝色碎花裙子,站在检票口朝她摆手说再见。
这样的场景让她有一种错觉,好像她不是逃走,而是堂堂正正离开的。甚至如果有一天她想要回来的话,随时都可以回来。
那一天蒋媛媛太过狼狈,她一直刻意不去想起。但是偶尔她也会疑惑,当时夏仪到底在想什么呢?夏仪为什么不哭不闹,甚至不埋怨她呢?
时隔多年之后再见到她的女儿,蒋媛媛才醍醐灌顶,原来那个时候夏仪并不觉得自己被丢下了。
她觉得是她放妈妈离开的。
她的年纪还那么小,在为自己担忧之前,先想到的却是保护她的妈妈。
保护她那个脆弱的、自私的,一直以来为自己活着的妈妈。
蒋媛媛突然站起来,走到夏仪的身边然后抱住她的肩膀,也不管自己的仪态或妆容了,只是泪如雨下。夏仪睁大了眼睛,有些僵硬地保持着后背挺直的状态。
“夏夏,我……我不是一个好妈妈……妈妈保证以后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妈妈要把你看得比自己还重,以后再也不把你丢下了。”
夏仪的眼睛眨了眨,她没有太大的感动或者痛苦,只是有点无措。她抱着蒋媛媛的后背,笨拙地拍了拍。
仿佛她怀里的不是她的妈妈,只是一个悲伤的陌生人。
第51章 、和好
夏仪没有立刻回复蒋媛媛的提议, 她只是说要再想想。蒋媛媛擦着眼泪说要打车送夏仪回去,夏仪也拒绝了,她甚至没有收蒋媛媛的钱。
于是蒋媛媛有点伤心地, 孤单地站在春日的梧桐树下, 看着夏仪和聂清舟两个人走远。
他们路过公交车站的时候,夏仪突然对聂清舟说:“你心里很乱的时候,一般会干什么呢?”
聂清舟愣了愣:“嗯……跑步?”
“那我们跑回家吧。”夏仪语出惊人。
聂清舟想, 从这里回家可是有十几公里, 一个二十七岁的大叔才不会干这种莫名其妙,回去就累瘫的事情。
但是十七岁的他会。
聂清舟看着夏仪的发顶心,微微一笑道:“好啊。”
他指了指十步之后的一棵行道树,说:“就从那里开始跑。”
夏仪点点头,然而她的头还没点完,下一秒聂清舟就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她愣了一下,看着前面的男生绕过来往的行人,回过头来对她大笑着说:“这么容易上当啊, 我先走一步啦!”
她的嘴角轻微地勾了勾, 一边把头发上的卡子卡好, 一边跟着跑了上去。
两个人在虞平街道上的人流中快速地穿行着,行人们纷纷注目, 奇怪这两个在大街上奔跑的孩子是在干什么。不过惊奇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这一蓝一白两个身影就飞快地消失不见了。
他们从人多的地方渐渐跑到人少的地方, 在树木的光影下, 铺着红砖的人行道上飞奔, 遇到红绿灯就停下休息, 过了路口就再次奔跑, 像是前方有什么东西令人迫不及待一般。
不知道是谁先笑的, 就像传染一样另一个人也笑起来。在一条河堤上,聂清舟笑着停下来,撑着膝盖说:“岔气了岔气了,咱们休息休息,走一段吧。”
夏仪的呼吸也已经很重了,她听了聂清舟的话就慢下步子,转过头看向他。
片刻之后,她突然问他:“聂清舟,美国很远吗?”
聂清舟想了想,掰着指头计算起来:“从我们这里过去,飞机要飞十四五个小时,时间相差十二个小时左右。”
“妈妈要去这么远的地方。”夏仪转过头去,望着长长的看不见尽头的河堤。
她没有离开过虞平,她曾经觉得虞平火车站的那头就是无数未知而遥远的世界。但是这世上还有更遥远的世界,那是连虞平火车站都不足以连接和到达的地方。
“你这么说,是不想跟阿姨走吗?”聂清舟看向她。
夏仪把头上已经滑歪了位置的卡子拿下来,再重新卡好,那是些黑色的没有花纹的卡子,是她惯有的风格。
“嗯,我不跟她走。”
“为什么呢?”
“我以为她永远不会回来了。妈妈还是重要的人,但是没有以前那么重要,现在我更想跟奶奶和小延一起生活。”
聂清舟想果然如此,以他所知的时间线,夏仪并不是在这个时候出国的。
而且他发现夏仪对于蒋媛媛的感情非常奇怪,她看到蒋媛媛时的热情,似乎还不及她对那张照片来得深刻。
夏仪没想到会与蒋媛媛再次相见。她是一个非常干脆的人,她已经彻底接受了蒋媛媛的取舍,接受了她们的分离。
夏仪向来界限分明,她的世界里有一条线,线的里面是“她的人”,她总是尽全力保护“她的人”,有时候甚至于盲目、不计后果。
线的外面则站着“别人”,她怀有适当的善意,但那些人对她来说并不重要,如果需要的话她可以听不见他们的声音,看不到他们的目光。
她的感情这样分明。
蒋媛媛曾经是她线里面的人,所以即使蒋媛媛抛弃她离开,她也为蒋媛媛着想,并且没有责怪她。
只是从蒋媛媛离开的那一刻开始,她被夏仪轻轻地了推出这条线以外,变成了一个稍微特殊一点的“别人”。
这并不会随着蒋媛媛的回来而改变。夏仪怀念和爱照片里那个曾经的“她的人”,而不是这个现实里的“别人”。
突如其来的喊声让聂清舟回过神来,他望向声音的来源——河堤下站着一个胖男人,正对着河水开嗓,嗓音吊得高高的,发出一些转着弯的“啊”“呜”的声音。
聂清舟感慨地对夏仪说:“我都没听过你唱歌呢。”
夏仪沉默了片刻。日暮的微风里,她吸了一口气,唱起来。
这首歌没有歌词,她的嗓音温柔、清澈而明亮,毫不费力地唱到高音再丝滑地转为假声,像是在云中翱翔的海鸥,流畅地上下起伏,缱绻又悲伤。
她现在甚至还没有经过多少专业的训练。
聂清舟先是震惊继而折服,终于领悟了什么叫老天追着喂饭吃。
他想起很久之前陪表妹去夏仪的演唱会,她的声音经过话筒和音箱响起来的刹那,他就为她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的音色所惊叹。
或许有人会不喜欢这个女孩,但谁都不能否认她闪闪发光。
此刻她就在他的面前散发光芒。
夏仪唱完这支曲子,河堤也快走到尽头了。聂清舟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他兴奋道:“也太好听了,这首歌你取名了吗?主题是什么呀?”
夏仪在河水的波光粼粼中转过头:“聂清舟……”
“嗯,什么?”
“聂清舟为什么远离我,是它的主题。”
聂清舟的笑僵在脸上,他愣愣地看着夏仪,兴奋被潮水般涌上来的心虚所淹没。
夏仪看向面前尘土飞扬的路,她自顾自地说:“上次送妈妈离开之后我也是走路回家的。那时候觉得路很长,很长,脑子里全是各种各样的声音。”
她想她放走了妈妈,要怎么跟小延和奶奶解释,想来想去却发现没有办法解释。她只有对奶奶和夏延更好,要好好照顾他们,为妈妈的离开负起责任。
夏延说她太过客气和生疏,可能对她来说,“保护”这个词的分量总是远远大于“依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