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想不到他一个二十六岁的多年社畜,一朝沦落到要写高中作业的地步。
常川是一座临海的小县级市,海风吹着湿润的空气,给这里带来四季分明的亚热带季风气候。聂清舟骑自行车回家的路上经过海岸,转过头看去,只见阳光强烈,仿佛将沙滩上的沙子照得沸腾起来,金色蒸腾成海洋上荡漾的波光。
他看了一会儿大海,便把车停在路边,走到海岸边一屁股坐在了暖洋洋的沙滩上。他把握这珍贵的空闲时间,拿起一根树枝,在沙滩上写写画画。
“目前看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我回到了同个世界的2011年,一种是我来到了一个相似的平行时空,这个平行时空现在也是2011年。那么验证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个时空里原本的我,周彬,是否是我自己。”他一边写一边喃喃自语。
写到这里,他放下了手里的树枝,从书包里摸摸索索,掏出了聂清舟的手机。聂清舟的手机还是个古早的运营商合约机——这种手机在常川这个地方还算可以了。
他在拨号栏里输入了他高中时的手机号,犹豫了一下,然后拨出。
铃声慢悠悠地响着,他在等待的期间不安地摩挲着头上棒球帽的帽沿,思考着措辞。
“喂?”电话接通了,从那边传来了年轻男生的声音,略微有些失真,让他无法辨认是否是自己的声音。
“喂?是……周彬吗?”他像是无意识要隐藏什么似的,将帽沿微微往下压。
“是我,请问你是哪位?”
对面的人说话十分客气,隐隐约约听见他旁边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那个人在说:“咦,周彬你买iPhone了?”
此时聂清舟一个激灵,某些记忆自深处涌上来,他不可置信地,几乎下意识地说道:“你是……六班的生物课代表吧,我……是三班的生物课代表,今天去老师那里拿作业,没看到我们班的……是不是你拿错了?”
“没有,我们班的作业已经发下去了,都是对的。你看看是不是十班拿错了,上次他们放混过。”
聂清舟张了张嘴,又闭上,在短暂的沉默里他似乎有很多想说的话,但终究只说了一句:“好,那我再问问别人,谢谢你啊。”
“不客气。”
对面说完这句话后,就听见他身边的女生说:“过两天就要发布iPhone5了……”
聂清舟默默地挂断了电话,心道过两天发布的是iPhone4S。
他记得这通电话。
刚刚电话那边另一个说话的女生,曾是他暗恋的姑娘。
他还记得高一放十一假期的那天,他们顺路一起回家,因为接了个电话被她看见了他的iPhone,于是她兴奋地跟他聊起了苹果、史蒂夫-乔布斯和她所热爱的工业设计美学。
他以为是因为她的缘故,他才把这通电话的内容记得清清楚楚,没想到竟然是为了今天。
聂清舟揉了揉太阳穴,烦躁地把帽子摘下来放在沙滩上,一头金发霎时间耀眼得如同海面上的波光粼粼。
这是同一个世界。
这居然是同一个世界!
他16岁的时候接的那通电话,居然是26岁的他自己打来的。
在此后十年的时间里,这个世界上有另一个他以别人的身份和他同时存在,然而他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二十六岁的他甚至像个局外人一样,饶有兴致地和表妹一起,八卦着电视上那个叫做“聂清舟”的自己。
“这都是什么惊悚故事啊,现实版《信条》吗?老天啊,你打个雷劈死我算了!”聂清舟五指插进头发里,一阵乱揉。
上天立刻响应了他的呼唤,他的手铃声突然响起来,从中传出震耳欲聋的怒吼声:“聂清舟,你是不是染发了?你为什么没住校?给你的住宿费呢?”
他猛地把电话拿远,揉着无辜遭殃的耳朵思索片刻,试探道:“姑姑?”
“你还叫我姑姑,我该叫你祖宗吧!我跟你说,我再过半小时到你家,你要是不在家,你就等着吧!”
电话就此挂断,聂清舟的姑姑显然不是来与他交流,只是来通知他的。
聂清舟心觉不妙,开始在回忆里搜寻他姑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住宿费他私吞了,买手机……打游戏……还染了头发,现在还剩……十块二毛五?”
可真行,就给他留了一顿晚饭钱。
聂清舟揉揉太阳穴,一撑地面站起身来,拎著书包和帽子就奔着他的自行车而去。
“我冤不冤啊!”
第3章 、姑姑
在这个富裕的临海大省里,常川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穷也穷不到哪里去,富也真是不富,日子就如同老牛漫不经心地晃荡着牛铃,一步一步往前走。
这里冬季寒冷干燥漫长,夏季炎热湿润漫长,春秋舒适宜人但极为短暂,堪称气候恶劣。举目望去看不见繁华的高楼大厦,只有些看起来差别不大的灰色楼房,楼下的小卖部里坐着闲嗑瓜子聊天的人们。
阳光好的日子里窗外的晾衣架上便像是万国国旗展览一样,挂满了各种各样的衣服、床单被褥。空气里也弥漫着被子被晒过后独有的味道,让人闻着就觉得睁不开眼睛,要倒头睡去。
对于夏仪来说,这就是世界全部的模样,她并没有去过更远的地方。
她将自行车停在家门口,上初一的弟弟夏延抱著书包从她的车后座上跳下来。他也不看她,只是生硬地说了一句“谢谢”就一瘸一拐走了进去。
“奶奶我们回来啦!”前面传来夏延的声音。
夏仪走进自家开的小卖部,柜台后慈眉善目的老人穿着一件黑底红花的旧衬衣,收拾得很干净,她脸上遍布着沟壑般的皱纹,眼角下垂,笑起来很温和。
“夏夏,小延!快去洗洗手,奶奶买了个小西瓜,一人一半拿勺子挖着吃!”
夏仪正把书包往下摘,只听见背后一阵急促的刹车声,然后叮铃哐啷。她转过身去,只见自家小卖部外的空位上,有一个耀眼的黄金脑袋正低头锁车。
奶奶奇道:“哎呦,这是哪个新邻居啊?”
只见那男生锁好车匆匆转身往楼道里跑,楼体隔音效果很差,他的脚步声清楚得如在耳畔。
夏仪摘书包的手顿了顿,望向已然无人的门外。
他的脚步声变了。
“不是新邻居,我们楼上的。”夏仪这样答道。
“啊,是那个孩子?他怎么……头发怎么变成这样了啊?”
奶奶的惊讶还没消退,就听见楼上传来一声堪称凄厉的呼喊,男生踩着准确的二拍节奏跑下楼梯,一头扎进小卖部。他的手还捏着鼻子,走进小卖部时才松开手正想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就看见了站在小卖部里的夏仪。
结果这口气他还是没喘上来。
聂清舟与小卖部里的夏仪大眼瞪小眼,窒息片刻后,他一边平复呼吸一边道:“好巧,你也来买东西啊?”
柜台后的老奶奶眼神一亮,笑着说:“哎,小伙子,你认识我们家夏夏啊!”
聂清舟看看老奶奶再看看夏仪,惊讶道:“这是你家的店?你住在……我家楼下?”
夏仪点点头,奶奶热情道:“小伙子,你要买点什么啊?”
聂清舟这才想起来正事,他满脸真诚地说:“你们这里有防毒面具吗?”
他刚刚回家打开房门,就被放在家门口的臭球鞋熏了出来。“聂清舟”出门也不知道开窗通风,在阳光的蒸烤下,球鞋里的味道已经发酵弥漫在家里的每一个角落,效果堪比生化武器。
“聂清舟”之前的日子是怎么过的,难不成这人是丧失嗅觉了吗?
他再仔细一想,发现这双鞋竟然是白色的,看着黑是因为“聂清舟”就从来没洗过。
这个只有二十几平米的小卖部里自然没有防毒面具这样高级的东西,聂清舟拿了一包口罩、一把刷子、一副橡胶手套。老奶奶和颜悦色道:“二十五块五毛。”
聂清舟下意识地就要去掏手机,意识到现在还没有付款码这种东西后,他开始掏自己的口袋。
掏着掏着,他的动作停下来了。一丝可疑的红晕从他的脖子根部慢慢爬上他的耳垂,再染上他的脸庞,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向老奶奶,攥着自己的衣角说:“我能……先……先……赊账吗?”
说着他的目光就转向夏仪,仿佛是在向她求救。
夏仪打量着面前这个头发金黄,脸色通红的人。此时他看起来就像是个教养良好的,从来没有缺过钱花的小少爷。
她并没有出手相救的意思。
“我……我爸明天就会给我打生活费了,我明天一定还上!我就住在楼上……我跑不掉的。”聂清舟可怜巴巴地说道。
他心中百感交集,他什么时候为了钱这么窘迫过?
还是奶奶打圆场,和蔼地答应下来,在一个小本子上记下来他欠的钱。聂清舟在后面规规矩矩地签了名字,再三感谢后提着东西,猛吸一口气跑到了楼上。
奶奶拿着账本,感慨道:“原来这孩子叫周彬啊。”
夏仪本来已经走了过去,又回头看向奶奶手里的账本,沉默了一会儿道:“他可能不打算还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