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张自华拎着一袋苹果走进了办公室,看到高娟梅、李老师和聂清舟这架势后,眼睛转了转,说道:“怎么了怎么了?这是商量要给小聂开个表彰会?”
高娟梅冷哼一声,她对张自华说:“这次聂清舟语文是年级第一,你什么看法?”
“什么看法?当之无愧啊。这作文观点和文笔,还有阅读思路,一看就是小聂的手笔。拆卷子之前我就说了,这肯定是我们班的,老江还不信呢!”张自华把苹果放在桌上,从里面拿出一个递给聂清舟,说道:“我跟你们说,下次语文年级第一我也预定了,小聂你说是不是?”
一直皱着眉头的聂清舟双手接过苹果,他看了一会儿张自华的笑脸,露出进办公室之后的第一个笑容:“是,谢谢老师。”
摄像头确实拍到了有人潜入办公室,但是光线和角度原因看不清脸。有人说看见过聂清舟,但夏仪又为聂清舟作证了。一时没有实证,高娟梅只好把聂清舟放了回去。
然而就算没有实证,众口砾金,积毁销骨,聂清舟清楚在别人眼里他已经是板上钉钉,靠着偷试卷考到年级第一的人了。
他拿着自己的试卷从教研组办公室出来,一路穿过花坛走向教学楼。风把他的试卷吹得哗啦作响,白色的纸张颤动着,像是被他抓住不可高飞的蝴蝶。
有许多人在看他,也有许多人在议论他,他懒得去听就装听不见。直到他走到公示栏下面,看着那密密麻麻的排名表上,自己位于顶部的名字。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刚上高中的某个周末,陪父母和父母的朋友吃饭。他们在饭桌上连连恭喜,转头在无人的角落却说——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就老周和老钱的关系人脉,送他们儿子进正一,不是轻而易举?
他想说不是这样。他曾经非常辛苦地学习,焦虑到失眠,最后中考考比正一分数线还高了十分。
他是靠自己考上的,和他的父母无关。
他很愤怒,但是最后他没有捅破,也没有争辩。他父母的圈子里,大事小情靠人脉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应该也因此得过好处。甚至后来他进正一中学,他的父母都交代他好好积攒人脉。
要成为体面的人,成为能给父母长脸的人,拥有人脉的同时,也成为别人合格的人脉。
然后就会成为一个一路畅通,生活在体面的关系网之中,动弹不得的人。
聂清舟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转过头,有些意外地发现夏仪和闻钟正在前方不远处慢悠悠地走着,他想要为刚刚的事情道谢,于是几步快跑靠近他们。
他们交谈的声音清晰起来,闻钟说:“你为什么去替聂清舟作证?你和他关系很好吗?”
“我只是陈述我知道的事实。”夏仪背对着聂清舟,他看不见她的表情。
“你难道真相信他没看过试卷,是自己考出来的?就算不是他偷的试卷,他也一定从别人手上看过了。他以前可是出了名的坏学生,初中成绩也是一塌糊涂,摸底考试和月考更不行。也就一个月的时间吧,他从年级倒数一下子变成年级第一,三门满分。这根本不正常,难道你觉得正常吗?”
夏仪微微转过头,这个角度聂清舟能看见她长长的睫毛。她的眼睛眨了几下,平静地开口。
“嗯,不正常。”
聂清舟怔了怔,脚步变慢,然后停了下来。
他看着前面两个人走远,声音渐渐模糊,消失在落叶萧瑟的小路尽头。
第14章 、信任
后来的几天里,聂清舟还是照常接夏延放学,和夏仪一起回家,但是没有再去看她弹琴,话也变少了。
夕阳西下里,聂清舟坐在自行车上,一只脚抵着地面,在一棵不断掉叶子的梧桐树下等夏延放学。
夏延所在的初中也有晚自习,不过非强制,如果他上晚自习的话,只要再留久一点就可以被放学的夏仪顺道接走。
不过夏延不上晚自习,聂清舟觉得,他似乎不太喜欢学校。
夏延很快出现,从教学楼门口朝着学校大门慢慢地走过来。他刚刚初一还没有长个子,不到一米七,和夏仪一样长得白而清瘦,细长的丹凤眼,校服白色的部分也没有一点发黄,干净到底。
他走路很慢,虽然有明显的跛脚,姿势也不至于太过滑稽。尽管如此,他还是在下台阶时踉跄了一下,聂清舟看见他周围的几个男生女生不友好地笑起来,有人好像还想去拽他,但被旁边的人制止了。
夏延就像没看见那些人一样,稳住身形后继续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聂清舟想,夏延这股劲儿还是挺像夏仪的。
等夏延走出校门,聂清舟就蹬了几脚车然后滑行到他面前,笑道:“上车吧,小少爷。”
夏延明显不喜欢这个称呼,他瘪起嘴,但是忍耐地从书包里拿出一个装满了零食的袋子,丢进聂清舟的车筐里。
“奶奶说,你接我麻烦你了,给你带的零食。”他硬邦邦地说道。
聂清舟往里面瞄了一眼,看到最上面明显的两大包棒棒糖。
“糖是我姐姐放的,她让我不要告诉你。”夏延抱著书包跳上聂清舟的自行车后座,生硬地说:“但我不听她的。”
聂清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骑着车往前走,边骑边说:“你这是青春叛逆期了?非得跟你姐姐对着干?”
夏延沉默了一会儿,不回答他的问题,反而突然问道:“你是不是跟我姐生气了?”
这句话问得聂清舟一下子说不出来话,要说生气吧,他也没必要跟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计较什么。要说没有生气吧,那确实还是有点生气的。
他默默加快了蹬车的速度,落叶和风呼啦啦地往他们身上招呼。夏延看他不回答,只当他是默认,说道:“她就是这样,根本不知道别人为什么生气,一点儿正常人的感情都没有。”
聂清舟立刻反驳:“你小子说这话就没良心了啊。之前你放学还不是你姐天天接你?你姐那个脾气也不爱招惹是非,之前打那么多架,都是因为你吧?你们学校现在没人敢欺负你了吧?”
“什么都是因为我!我又没求她!要她多管闲事!”夏延突然提高了声音,甚至踢了一下车身。
聂清舟的车都跟着摇晃了两下,为了驾驶安全,他只好开始和稀泥,说道:“哎呀,你们这十几年的姐弟了,朝夕相处的,干嘛多大愁怨似的。”
“我没和她朝夕相处。”夏延愤愤道:“我小时候跟奶奶过的,她跟着妈妈,四年前我们才住在一起。”
“咦?你们为什么分开啊?”聂清舟疑惑。
夏延那边安静了一会儿,他低声说:“我妈太忙了。而且,她可能不喜欢我吧。我又不像夏仪那么优秀,还健康。”
黄昏的日头懒懒地照在聂清舟身上,他瞄了一眼车边的影子,后座的那个小男生低着头,很颓丧的样子。他好像有点明白这对姐弟间为什么总是气氛生硬,仿佛有隔膜了。
聂清舟想要搬出那句俗套的“没有父母不喜欢自己的孩子”来安慰夏延,却觉得有点说不出口。即便是对于已经长大成人的他来说,他也时常怀疑如果自己不再“优秀”,他优秀的父母会不会唾弃他。
聂清舟努力地回忆十年后他知道的,有关于夏仪妈妈的信息,说道:“阿姨以前是小学音乐老师,是吧?”
“你怎么知道?”夏延先是惊讶,而后意识到什么,莫名不平地说:“夏仪居然会跟你聊妈妈,她还说了什么别的?”
“……没有,她很少说这些。”
夏延的腿在后面晃荡着。在聂清舟开始爬坡,车速放慢时,他突然说:“奶奶不让我们谈关于妈妈的事。奶奶讨厌妈妈,讨厌妈妈的音乐。奶奶说,做音乐的人都满脑袋幻想,脆弱自私,不负责任。”
他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多,也不知道想要表达什么,或许他自己也不清楚。聂清舟就想起夏仪嘱咐他的话——不要告诉奶奶我弹钢琴。她每次回家之前都会先摘掉耳机,把mp3藏好。她发呆的时候喜欢哼歌,但是他从来没见她在奶奶和夏延面前发出过近似于音乐的声音。
在奶奶的面前,她隐藏了自己最深刻的印记,对母亲的一切保持沉默。
怪不得他总觉得,她很客气,走到哪里都像是客人。
夏延跳下车的时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突然语速很快地说了一句:“其实所有零食都是我姐让我给你的。”
顿了顿,他又加了一句:“你吃了她的零食,就不要跟她计较了。”
聂清舟愣了愣,看着夏延一瘸一拐,匆匆走进小卖部的背影,不禁莞尔。
晚自习结束之后,夏仪像往常一样向偏远的停车棚走去。像往常一样,聂清舟已经把车推出来,靠着车在灯光下翻书。
聂清舟好像很喜欢看书,期中考试之前他看的都是教辅,而现在他的手里经常出现一些她没听过的,奇怪的书,比如现在在他手里的这本《异端的权利》。他左手压在右肘之下,右手拿着那本贴了学校图书馆标签的书,灵活地靠拇指和小指翻页,神情专注。他的手指开度很大,其实很适合弹钢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