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为什么,池问海会把房子租给她这个小姑娘?允许她和自家孙子近距离接触。
池问海打开茶碗盖,端起茶碗细细品了一口,喝完,他叹着说:“小谭呐……咱们也都很熟了,我和你说实话。”
谭落不敢呼吸。
池问海在藤编摇椅上坐下了,慢慢摇动椅子回忆道:“我和谭洪湛是老战友。你爷爷年轻时,我们在一个兵营,他是文化兵,我是连长。”
谭落耳畔嗡嗡的,像是有一千只蜜蜂在飞。这些蜜蜂有毒,蛰得她头昏脑涨。
“您……您认识我爷爷?”
池问海颔首道:“很熟啊,我后来去了调去安全厅工作,我办公室里那块匾,就是你爷爷为我题的字。”
他指著书架上一本册子,叫谭落帮忙取下来,他从里面拿出一张泛黄的老照片。
照片上,中年池问海坐在办公桌后,在他身后那面墙上,高挂着一块匾,其上写“高风亮节”四个字。
谭落看到那个行草,眼泪再也憋不住了。
笔画大擒大纵,笔势欲倒还扶,气场激越跌宕,突出作者的心运神秀。
谭落绝对不会认错的,这正是她爷爷的真迹。
池问海默然饮茶,等她平复情绪,过了会儿才放缓了语调,像是害怕惊着她般,小声说:“我和你爷爷很熟,所以……你父亲的事,我也有所耳闻。”
他具体都知道些什么,没有详说。
池问海只讲:“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知道你是谁了。那时候我想啊……谭洪湛要是活着,一定心疼死了,因为他的宝贝孙女过得这么苦。”
谭落稍稍缓和的情绪再度翻涌,她拼命忍着哭声,眼泪却不停地往外滚。
她就知道,根本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原来,她没有被丢下。
爷爷死后还在努力保佑她,保佑她遇到了池问海。
池老爷子问:“我也不知道,你在我们这儿过得开心不开心。”
“开心……”她哽咽不已,说得不清不楚,“我每天都很开心。”
“那就好……”池问海放心了,放松地向后仰躺,“这样一来,我对得起你爷爷了。”
第45章 伊始
池问海告诉谭落, 自己只和李淑芳说过她的事,池倾阳跟他爸都不知道。
谭落这下明白,李奶奶看向自己时常常流露出怜爱从何而来了。那位老人是如此善良,得知这些, 必然很可怜她。
如今, 谭落慢慢逃出了自己构建的牢狱。她的自尊心不再排斥外人的同情, 逐渐能欣然接受怜悯,并且笑着说一声“谢谢”。
从前,那些同情都是虚情假意,比如她的亲戚。大家一边说着“你好惨啊”,一边把她当垃圾似的往外丢。
所以谭落一直用“我不可怜”自我暗示, 想证明自己不是垃圾。
然而这些人不同, 他们可怜她, 同时也给了她温暖。
她是一只不亲人的流浪猫, 幸而被各种各样的爱逐渐治愈,学会了撒娇, 也敢翻开肚皮晒太阳, 不用怕有人会横来一脚,把她踹到角落。
有些事,只有真正放下了, 讲起来才不会疼。
跨入十八岁的前五分钟, 谭落跑到了小红楼附近的自动取款机, 往里面存了一千块钱。
这笔钱, 是池爷爷和李奶奶一起给她的红包。
她收下了,笑着说:“谢谢爷爷奶奶。”
不再加上那个略显分生的姓氏做前缀, 而是直接喊“爷爷奶奶”, 仿佛她是他们的亲孙女。
谭落现在懂了, 如果她一味地讲究礼貌,只会让人感到她在刻意推开别人,这对于真心对她的人而言是种伤害。
她学会了接受别人的好意,然后认真道谢,做些真正能够回报他们的事。
月明星稀,冬夜清透。
谭落看着银行卡上的数字:60002.75元。
六万块。她太高兴,浑身都暖了起来。
她像只仓鼠似的存钱,存了这么久,总算攒够了六万块,这个数字意义非凡。
书法专业的学费是每年一万五。
六万,正好是大学四年的学费。
这些钱给了她十足的底气,她再也不用担心考上美院没钱上,因为她已经攥紧这六万块了。
接下来挣的每一分钱,她都可以用来生活。
谭落收好银行卡,转身时,身后赫然一个身影,吓得她惊叫。
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是池倾阳双手揣兜站在那,头上低低压着一顶鸭舌帽,遮住了眉眼。
谭落惊魂未定:“你搞什么?吓死我了!”
池倾阳用指尖顶起帽檐,露出黑沉沉的眼睛,眉心拧出了小小的结:“哪个白痴会大半夜出来存钱?你不怕遇到打劫的?先劫财,后劫色。”
这话谭落很不认同:“我哪有色可劫。”
“你懂什么?你该去看眼科。”池倾阳指着路边的烧烤摊,“你刚才从那经过,那几个男的都在看你,你知道吗?”
谭落不知道,她满脑子想的是存款。
她从池倾阳的话里抓住了一个重点:“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的?”
“从你出门开始,”池倾阳摘下自己的帽子扣在她头上,“鬼知道白痴大半夜要出去干嘛,我怕你出事。”
谭落意识到他在保护自己,心虚地说:“我没想那么多……因为这附近不是一直很安全么……”
池倾阳转身往回走,谭落小跑着跟上他。
此时过了十二点,谭落浑然不觉自己迈入了十八岁。
多少年没人给她过生日,连她自己也忘了这个重要的日子。
她悄悄昂头,窥视前面的背影。
少年背脊挺拔,他似乎又长高了少许,快和江澈一般高了。
谭落很喜欢他这件灰蓝色风衣,少年每次穿上它,都会显露出与往常不同的成熟气质。
这时候的他不像是高中生,而是一位气息蓬勃的青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谭落想,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男性荷尔蒙。
夜晚不算静谧,烧烤摊有不少人在吃宵夜,乐呵地大声交谈。年假尚未结束,大家依然能放心熬夜。
在难以分辨的方向,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
南玡市旧城区的山路号称“小秋名山”,虽然没有□□卡弯那么险要,来个三连发卡弯是绰绰有余。
因此到了夜里,有些飞车党飚速竞走。
南玡是个小城市,玩赛车的土豪没几个,玩机车的小年轻倒是不少,夜晚人少车稀,便是这些人的狂欢时间。
谭落一直在看池倾阳,不自觉地走了神,她的行进路线出现偏移,微微靠向了马路边缘。
就在这时,她身后,远光灯闪出一道刺眼的光路,骑手的油门持续拧动,轮胎迅速碾过路面。
池倾阳鬼使神差地回过头,眼瞧着那辆摩托向谭落冲来。
“喂!”
谭落没能反应过来,只觉身子一轻,双脚离地,转而跌入一个火热的怀抱中。
摩托贴着马路牙子擦过去,疾风刮过,吹跑了那顶鸭舌帽,撩动二人的发丝。
她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刚刚好像与死神擦肩而过了。
烧烤摊的群众破口大骂,因为他们被轮胎扬起的飞尘喷了一脸。
在那些飙车党后方,交警一路狂追,警笛嘶鸣。
隔壁的居民楼里,小孩子被警笛吓醒,疯狂哭闹。
这些,谭落都听不到。
她紧紧贴靠在池倾阳的胸口,只能听见对方剧烈跳动的心音。池倾阳的手一上一下,使劲按着她的后背和后腰。
谭落能感觉到他缓慢收紧了十指,布料被他的指腹摩擦。
他太过用力,她被勒得发痛。
边上那些吃饭的人看到这一幕,各个都忘了要骂娘,齐刷刷地起哄。
“小池!处对象啦?”
“哎呦,低调点!酸着张哥我这条单身狗,我跟你爷爷打小报告去!”
街坊这么小,左邻右舍都认识,谭落有种做坏事被撞破的羞耻感,赧得快要着火。
“池倾阳…丽嘉…”
她局促不已,试着推开他。不料她的挣扎适得其反,对方拥得更紧了。
池倾阳的脸颊贴在她额顶,怀中软绵的身体不停颤抖,他猜不透谭落的情绪。
她越想逃走,他越想抓住不放。
她穿得这么少,单单一件毛衣裙,外面披着个围巾就跑出来了。隔着布料,他可以清晰摸出她蝴蝶骨的形状。
理智告诉他,他该马上放手。
可他做不到。
少年浅笑了声,眸中闪动着自暴自弃的颓废感。片刻,他缓缓闭上眼,搂得更用力些,抑制住她微小的挣动。
算了。
就自私一会儿吧,欺负她这一次好了。
谁叫她大半夜往外跑?
他是想保护她,才会跟着她出来,怕她遇见坏人。
——结果,他就是那个坏人。
谭落紧张得几乎晕眩。
池倾阳伏在她耳边,气息暧昧滚热,尽数洒进她的耳蜗。
“谭落……生日快乐。”
那天中午,为了给谭落庆生,李淑芳亲自为她烤了蛋糕。时隔多年,她再次吹灭生日蜡烛,许下了愿望。
有人能为自己庆生,已经让她很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