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绒:“……”
“你知道,这次是雇主因商务合作邀请一些中国富商来游览参观,商人们今天刚到巴黎,明天就去波尔多,行程比较紧,下午只在馆内停留一到两个小时……”馆长开始用那巴黎口音很重的法语嘱咐一些注意事项,并重复表示今日情况特别,闭馆只对这一个参观团队开放,奥托今天虽不会过来,但雇主是奥托好友,所以务必应付好招待讲解工作。
白绒顿步,诶?
“奥托今天不来?”
“是的,他不在巴黎。雇主是他的好友纳瓦尔,一位年轻的先生。希望你的工作表现能令他满意。”
白绒真想马上叫黎卉过来换人,可惜来不及了。
近四点,这个“高端观光团”到了,白绒跟馆长一起等待在外边。
见到华人,感觉还是很亲切的,白绒保持微笑,熟练地用中文向那些富商们打招呼并自我介绍。
大家看起来都挺儒雅温和,很好应付的样子,但当其中一位个子最高的年轻男士绕过车门,转身走来时,白绒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男人穿着深棕色大衣,英俊的相貌很惹眼,她的视线不自觉为之停驻。
这不是昨晚那个“硬币”吗?
在这人身侧,跟着一位中文翻译员和一位助理。翻译员正与那些中年商人交谈,他则单独前来同馆长和白绒打招呼。
他的目光,似乎也在空气中有过瞬息的停滞,迅速恢复寻常。
“你好,小姐。我是Louis-Andre de Navarre(路易-安德烈·德·纳瓦尔)……”
白绒一直认同“法语是世界上最优雅动听的语言之一”,但再次听这个男人说话,还是不禁愣住两秒,感觉耳根子酥了一下。
听这名字,贵族后裔?她被长串名字搞晕,已经忘记黎卉姓名,赶快低头看看讲解员证件,“你好,我、我的名字叫Lee,今天将由我来引领各位欣赏Jeo Lan博物馆的诗歌艺术……”
黎这个姓氏的发音,对法国人来说是很容易的,他的声调很准确:“你好,黎小姐。”
男人扫一眼她的证件。
上面的照片模糊得看不清脸,好像被车轮碾压过似的。
对于昨晚的硬币事件,纵使白绒记性不好,也仍然印象深刻。可这个人为什么一点都不尴尬?既然他看起来也是一位有头有脸的人物,那么,背后爱捡小便宜的习惯被人瞅见,内心一定五味杂陈?
或者,他不记得了?
白绒想着,“嗤”了一声。这时,身旁人的视线扫了过来。
往馆内走的过程中,男人侧过脸,顿了顿,试问一句:“抱歉,黎小姐,或许这显得不太礼貌,但请允许我这样问,您……是否成年?”
眼前的东方少女,白皙精巧的面孔上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五官轮廓很柔软,一双葡萄似的眼睛圆溜溜的,笑时会眯成狐狸般狭长的眼缝,眼角天然带着点下垂弧度,透着慵懒感。
白绒挥挥手,“噢,放心,纳瓦尔先生!我……我二十二岁,刚从学校毕业,我是专业的。”
白绒知道,他会很难判断亚洲女孩的年龄,只能相信。
男人点头,收回目光。
那眼角余光在流转时,仿佛有种精锐感,白绒细看,却又见他一副从容友善模样。
*
“其实,大家知道吗?诗人Jeo Lan与我们中国是有很深渊源的。她是中国与匈牙利混血出身,有四分之一华人血统……”
寂静而高阔的博物馆内,回荡着白绒那朗诵课文般抑扬顿挫的声音,在肃穆的艺术氛围中显出一丝滑稽感。
白绒不是专业博物馆讲解员,当然不专业,导览书上看到的知识已忘一半,对诗人Jeo Lan的了解全停留在以前从图书馆翻阅过的传记上。眼下,她只好现编,也就是说,把墙上那些已有的简略文字介绍变成自己的语言,不断加入废话去扩充。
好不容易介绍到Jeo Lan诗人的生平,其中有关于幼年学音乐的经历——总算轮到她擅长的部分,她就在这部分展开了详细的胡扯。
那个法国男人纳瓦尔,偶尔通过翻译员跟中国富商们交谈,似乎没注意白绒讲了些什么。
本来么,参观就不是重点,这些人只是把商务场合搬到高雅的艺术殿堂里来了呢,本质仍然是社交活动。白绒可不指望富得流油的温州大老板们真的对艺术有多大兴趣……
目前,她可知纳瓦尔是作为东道主在接待这些中国投资商们,他似乎想与他们攀谈商务合作。看,闭馆参观,排场这么大,这些老板们怎么也算得上是“大客户”了。
但这会“客户”们显然都听困了,表现出不愿再继续这个参观环节的意思,甚至没兴趣再游览三楼。他们当中,有人开始跟那位翻译员低声讲话,白绒很怕他们抱怨“这讲解员真无聊、没有水平”……此时迫不得已,她只好拍拍手吸引大家注意,使出那套对国人通用的话术:“各位,请注意听,来——都——来——了!”
“来都来了”。
众所周知,这四个字的魔力。这也是黎卉的座右铭。
眼下虽是有钱的客户,听到这几个字,也禁不住愣了一愣。
白绒面露庄重神色道:“Jeo Lan是谁?各位,别看她名气比不上欧洲那些名声大噪的诗人喔,她可是罕见的有我们华人血统的欧洲女诗人,大家既然因公来一趟巴黎,何苦浪费深入了解这位诗人的机会呢?来都来了,不逛完博物馆实在是一大遗憾……”
白绒不知翻译员是如何向纳瓦尔翻译“来都来了”四个字的,反正,她自己是不知道用法语怎么说,只希望今天别把五千欧元搞砸,在父母的汇款到手前,她还真是需要一点钱。
纳瓦尔扫了她一眼,那平静的脸上依旧没什么情绪。
白绒想,他应该没发现她有哪里不对劲吧?讲解经过翻译变成法语本就会显得古板、别扭,听起来不专业也算正常……
这样一想,白绒忽略了那目光中的审视意味,继续引领众人沿长廊向前,来到一幅《The Kiss》画作的摄影图前:“各位,现在呢,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就是经典名画《吻》的摄影图了,大家应该看得出来,图片对原作的色彩还原度非常高,颜色十分饱满。那么在诗人的博物馆,为什么要介绍画呢?这是因为啊,诗人自成名作后的巅峰创作时期受这幅画影响极大,那一时期留下的诗歌具有极强视觉效果。如果想解诗人的创作灵感,奥地利画家克里姆特的《吻》决不能错过……”
墙上展示的,是那幅世上最奢华名贵的吻。
画家用金箔来镶嵌整幅画作。闪闪发光的金黄色长袍将情人裹拥在一起,情人挤在悬崖边,男人曲身,女人则半跪在铺满鲜花的草地上,由男人搂她在宽阔的怀中。她闭眼,以慵懒身姿窝在他的臂弯里,享受印在脸颊上的吻。
白绒磕磕巴巴讲解完这一段,等待大家欣赏讨论时,视线一晃,下方的玻璃柜展台中,有一排做工精致的硬币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低头,靠近去看。
硬币们在展示灯下闪闪发光,很刺眼。这些似乎是限量版的博物馆纪念币,却令她感觉眼熟……
遐想间,旁边人的说话声打断了她的遐思:“……黎小姐?”
白绒转过脸,对上那双幽深的眼。
纳瓦尔已经发现,无论谁称呼她,她似乎都对自己的姓氏很不敏感,总是要过片刻才跟上反应:“噢噢,我在这里,有什么问题?”
他淡淡地笑一下,“作为专业讲解员,您一定对诗人Jeo Lan有深刻研究,那么,诗人早期的无名诗歌,一定也通通读过?是否能为我们讲解一首?我注意到,您每次都略过……”
所有人的目光对过来了。
白绒一怔,想起了什么,在心里冷哼一声。???*
只是普通讲解,又不是文学科目的考试,怎么还做上诗歌赏析了?该不会昨晚捡别人掉的钱没成功,感到丢脸,现在刁难报复吧?
白绒盯他片刻,清清嗓子,一本正经道:“先生,诗歌怎么能详细解说呢?诗歌就是它本身。我们可以讲解创作背景、诗人生平,怎么可以详解一首诗?诗没有逻辑,要靠感受。嗯……您是否听说过我们中国的古诗?”
纳瓦尔没接话。
那堆商人中的陈先生站了出来,点头道:“小姑娘,你还甭说,你这话有点儿道理。”
这些中年阔老板话都很少,只有这位姓陈的北京商人常接白绒的话,表现得非常热情——也许是那京腔显得太接地气了。陈先生的太太同样,作为这群人里面唯一的女士,也很给白绒面子,虽看得出这女孩讲得乱糟糟,仍积极追问诗人生前的爱情故事。
众人来到走廊尽头了,眼前是一幅两米宽的抽象派画作。
任谁也看得出,那上面是一对巨大而完美的胸部。
白绒:“……”
白绒:略。
她转过身,抬手象征性地胡乱指了指,“呃,接下来,请大家自行欣赏片刻,我给各位留足五分钟沉浸式感受艺术氛围的时间,稍后再继续为大家讲解诗人逝世前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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