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时间教会他记住的,是被抢走无数次偏爱的那个人。
“奶奶去世前一夜,她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心里仍在挂念你,她要爷爷拿命发誓,要把你接回来。”程时琅想到过去,有些出神,“从小爷爷奶奶就偏爱你多一些,我幼稚地生过很多回闷气。”
“但你从小就最粘我,奶奶给的什么东西都会先给我留一份,即使我烦你,把你一个人锁在屋子里,不让你跟着我出门玩儿,哭过一场后也依旧会欢欢喜喜抱着我的手喊哥哥。”
向来内敛温和的程时琅很少在人前流露出如此纯粹的情绪。
在那些两人互相错过的过去里,那样恬然的神情程时琅后来只在孟琼身上见到过。
丢失的过去他无力挽回,而眼前的一切,程时琅知道,他是势在必得的。
“是么?我已经记不太清了。”纪听白笑。
一杯酒见底,纪听白听着他说了很多话,话间纪听白的目光从对面男人温和面容上缓缓下滑,鼻梁、脖颈、身材,略带审视,最后纪听白的视线就这么轻轻盈盈地落在那双干净的五指上,充满了直勾勾地好胜心。这是草原上的野狼,遇上劲敌时流露出来的杀意。
脑海里不由自主冒出今晨的画面,纪听白呼吸声急促几秒,才低低笑起来。
在灯下程时琅看不到的暗处,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是胜者的姿态。
抬起头来,纪听白身子往前倾了倾,手肘撑在膝盖上,视线对上他沉静如幽潭的眼睛,不露声色的笑。
“哥。”他淡淡地笑,“我知道这笔股权对你来说至关重要,做弟弟的这些年没能帮上你什么,也挺愧疚。这次你放心,我会让你如愿。”
“你要是有什么要帮忙的,开口就行。”
程时琅没想到他会放弃的这么干脆。
纪听白抬起头来,眉眼温顺,忍不住笑了,“那我就当你许我一个条件了。”
他又随意答应下,“不过我还没想好内容,之后再说吧。”
程时琅挑眉:“空头支票?”
然后听见纪听白慢条斯理地腔调,声线懒散:“给不给?”
兄弟俩还是默契的。
“给。”
听这话,程时琅悬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心,松了下来。
程时琅抽了支烟给他,两人就这样面对坐着,烟气缭绕,悄无声息。
男生用指尖夹着,猩红烟蒂在匀称干净的指尖闪烁,唇抵着低低吸一口,鸦睫细而密,在猩红色下裸出一道暗影,看着危险又诱惑。
烟圈儿徐徐上升,似乎这样的热气能融化外面的雪,被他这样任性的岔开了这么几句,如今认真打量起他这个弟弟,似乎这几年确实长开不少,程时琅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身上这股漫不经心的松散劲儿,他只在一个女人身上看到过。
程时琅又想到十三年前那场动荡京城的绑架案,慢几秒反应过来,凶手当场被击毙。
那一枪,似乎和幼时纠缠不清的噩梦,就这么被甩在了无人知晓的过去。
那晚的雪近乎掩了半个京城。
凌晨三点,程家老宅灯火如昼。
佣人一声慌乱的叫声,惊醒了老宅的所有人。
病房不让抽烟,纪听白被赶到另一侧窗台去,他没点,咬着支烟,又抬头看着渐小的雪势。
纪听白在窗台前沉默站了很久。
老爷子病情反复,心脏功能急剧衰竭,久治未愈。程叔说本来已经有所好转,昨天一折腾,压力负荷过大,心率失常,引出一系列其他并发症,目前病情在观察中,要做好最坏打算。
人半夜入院,这会儿还昏迷不醒。
鼻尖闻着难闻的消毒水味,天将破晓,雪停了,冷雾弥漫。
纪听白走到床边,滴滴答答的仪器沉重地发出一声又一声的指令,麻木地击打在心尖上。
昨天夜里饭桌上严苛又中气十足的小老头,如今躺在冰冷的病床上,行将就木,脸色灰青,面容枯槁,苍老的眼皮沉重的合在一起,似乎再没有机会睁开。
纪听白伸手去握老人的手,病房里暖气开得大,那手触摸上去冷的像冰,生命体征微弱的骇人。
纪听白忽然想起来,老家伙最怕冷,每年的深秋老宅都跟个火炉似的,暖融融的。纪听白低头,用自己的体温渡给手心这只手,效果甚微。
他吸了口气,起身,转头靠着墙沉默,面无表情。
不是没有想过这一幕,纪听白目光盯着远处,生老病死,老人到了这个岁数,已经确诊下来多半都时日无多,老家伙这样的心态算不错的,今年也第四回 进医院了。
他真没想过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静谧的病房里,纪听白多希望老家伙这双眼睛能再睁开,再起来戳戳他的脑袋叫他小混蛋。
程燃把他看作是妻子不忠的象征,他出现的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程燃头上那顶绿帽子,那些疯狂的、偏执的对妻子的占有欲,都病态地表达在他身上。
只有老爷子和奶奶从一开始就不介意一个被亲身父亲怀疑血脉的孩子。
纪安黎和程燃离婚的那天,老家伙想要把他留在身边,自己单独抚养,被纪安黎以命要挟,拦了下来。
出国前,奶奶知道留不住他,背着他偷偷抹眼泪,老爷子抱着他小小的身体,严肃坚定地告诉他,“不管我们听白以后在哪儿,你都还有个家。在外面和妈妈过得不舒服了,就回来,爷爷和奶奶在等你回家。”
颤抖的拥抱在那个阴雨的下午持续了很久,中年人身上滚烫的温度至今丝毫没忘,纪听白仍然能完全确保那些爱意,真正完完全全的爱他。
他此时的心如刀剜,不忍心再回头看老人一眼,从指头到脚都是麻木的。
迎着天光,纪听白缓缓低下头来,视线里没有焦距,眼睫一眨,滚烫的热泪滴落下来,连着心也被烫出个大洞。
第32章 尤物
年关将近, 孟琼给自己放个小长假,这两天窝在家里没出门。
今年雪厚,本来计划和纪听白飞盐城湖滑雪,想着这种挑战肾上腺素的刺激活动, 他这样的小男生肯定喜欢。
结果人从那天晚上离开后, 除了每天照常的早晚安外, 没再出现孟琼面前。
其实才过去一天而已,孟琼觉得反常。
落地窗的自动窗帘缓缓向两边拉开, 客厅静影沉璧, 偶尔吹起一丝皱纹,正如孟琼此刻的心漾成圈圈波纹高。
她打开酒柜挑了瓶酒,威士忌倒入高脚酒杯碰触清脆的声音, 她就这么晃着酒杯在中岛台前坐了十几分钟,安静听窗外冷风过境。
身体随酒意在不断发热, 呼吸间她似乎能感受到薄薄的肌肤下血液搏动,葱白指尖慢慢描过杯壁,孟琼有一刻出神。
也算不上失联,只是和纪听白实打实腻了几天,
她还记得明晃晃的灯光, 亲密的旖旎, 和蔓延的爱意。
他走了后, 整个屋子一下子被抽空了。
世界都变得好沉寂。
她知道纪听白的小习惯, 早上醒了和晚上睡前都会第一时间跟她说,似乎生怕她找不着他人, 有时候和朋友出门打个球也会特地和她报备, 让人很有安全感。
倒也不是冷淡, 孟琼托着腮, 妖娆红唇在杯壁留下唇印,她指尖划拉手机,扫了眼他发消息时间,不是在凌晨两点晚安,就是四点早安。连着几次,这是跑到哪个犄角旮旯里通宵拯救世界么。
孟琼有一刻患得患失,到底感觉心空落落的。
她犹豫一下,点了拨号。
电流嘟一声,接得很快,男生的声线听上去依旧亲昵,“琼琼。”
孟琼抱着抱枕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笔直的长腿在空气里晃动,红唇微动,“小朋友,你这两天消失了吗?”
她听他“嗯”了一声,情绪明显低落又被克制住:“对不起,琼琼,爷爷住院了,再过几天病情稳定了就来陪你好不好。”
孟琼莫名松一口气,随口问道:“严重吗?要不要我帮什么忙?”记得他提过几次,老人好像对他很重要。
男声低低轻笑传进耳膜,他说不用担心,是病情复发,他会解决的。
最后,听见他说:“琼琼,记得想我。”
孟琼没再和他聊些别的,直接挂了电话,盯着渐渐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发呆,光线一缕缕透过云层,世界是明亮的。
良久,孟琼才抿唇叹了口气。
后知后觉,好像是有点想他。
不知道怎么了,好像越来越习惯他在身边出现,连这么两天不在都不适应。
面前的乌木茶几上还摆着几盒退烧药,零零散散叠在一块儿,孟琼慢半拍反应过来是他特地送来的。
这时孟琼才发现,纪听白给她的爱很与众不同,这段爱情如流水般柔软绵长,无孔不入,正在悄无声息动摇她的整个世界的重心,都留有他的痕迹。
怎么形容呢,像有一种从高空坠落但会被人双手接住的踏实感,心变得很满。
被人在乎的感觉真的很好。
当她意识到这点,努力让整个人冷静一会儿,心绪却再也藏不住。
这是孟琼第一次意识到她陷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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