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办得很匆忙,也很简单,就是租了个场地,请了两桌朋友吃饭,但她还是穿了婚纱,有 First look 的环节。
黎晖背身站在那里,关澜朝他走过去。伴郎开玩笑,借走她的白手套,戴上,从身后抱住黎晖。黎辉回头,众人才发现他竟落泪了。一帮朋友都笑他,说:老婆不见了也不用哭吧。
等到真的是她把手放在他肩上,他回头,眼眶又红了,紧紧拥抱她,埋头在她颈侧。
“你干嘛?”关澜好笑。
那时的他们其实没经历多少跌宕起伏,感情一路坦途,创业也没到最困难的时候。
但黎晖一直就是个外放的人,什么都很热烈。
那一年,她买了这辆斯柯达,开着它四处奔波,陪黎晖谈判,学着审合同,努力弄明白一知半解的 VIE 架构,直到肚子大到顶住方向盘,暂时没办法开车了才作罢。
那一年,他们拿到了 5000 万的 a 轮投资。也是那一年,她在香港生下尔雅。
她本想向父母证明,她的选择是值得的。最终的结果,却是她发现自己无能为力,在电话里忍不住哭泣。
但哪怕是这样,关五洲还是对她说:你回家来,不要害怕。
母亲陈敏励又跟她盘了盘家底,说:你还可以重新开始,去做你本来想做的事情。
……
就这么想着,关澜发动引擎。仪表盘上的报警灯又亮了,她还是老办法,伸手按着复位键。但这一次没有用,车发不起来。
恰如迷信者的隐喻,他们一家人付出许多才赢来的结果,却还是要在她手里输掉了。那是一个小小的崩溃的瞬间,她交叠双臂,伏到方向盘上。
直到听见有人轻叩车窗,她抬头,看见齐宋站在外面。
“吓我一跳。”她推开车门,轻声说。
“怎么了?”他问。
“车坏了。”她答。
“你下来,我看看。”
“不用,我知道什么毛病,我打电话叫拖车。”
齐宋手撑在车门边,低头轻轻笑了声,说:“你别告诉我就是上次那个问题,你就一直拖着没去修啊?”
“对,我这人就这样。”关澜索性摆烂了,从车上下来,找出修车师傅的号码,打电话过去让他们派拖车。
电话挂断,齐宋对她道:“去我车里坐着等吧,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关澜婉拒,说:“不用了,我就在外面站会儿,你先走吧。”
齐宋猜她是为了避嫌,但还是说:“那我陪你等到拖车来。老规矩,如果你不想说话,那就不说话。”
关澜看看他,没再拒绝,靠引擎盖站着,轮换着转了转脚踝,先是左脚,而后右脚。
手机又震,她拿起来看,然后轻轻说了声:“艹。”
齐宋就站在一米开外,说:“关老师你怎么讲脏话。”
她没解释,把手机递过去,他看了看,笑,也说:“艹。”
是刚才加她微信那个人,收到她写的几条要点之后,给她转了五块钱。
“你不是无所谓的么?”齐宋问。
“一句谢谢是可以的,但五块钱就不礼貌了。”她没收,回了句“不用谢”,然后删掉了那个人。
“知识分子的臭毛病。”齐宋批评。
关澜说:“你也是律师,你骂谁啊?”
齐宋回:“我跟你不一样,我是市侩的那种。”
对话在此处停了停,都有想说的,又都不知道如何继续。
最后,还是关澜先开口。
“齐宋,”她说,“你怎么看我这个人?”
“我不知道,”齐宋如实回答,“你每次给我印象都不一样。”
“包括今天?”
“对,包括今天。”
“齐宋,”她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好像接下去的话很郑重,“我们认识几个月了,但其实接触并不多。你看到我赢了你们所的律师,看到我在金融法商论坛上发言,看到我上课,学生都喜欢我,看到我做法援的案子,还有我们约会的那几次……你也许以为我在学校、法院、还有自己的生活之间,过得游刃有余,但这些其实都不是我真正的样子。”
“你真正的样子是什么?”齐宋问。
“我把日子过得一团糟。”关澜回答,意思虽然沮丧,声音却还是平静的。
“怎么个糟法?”齐宋又问。
本以为这会是个太过尴尬的问题,没想到他真的会追究下去,关澜笑了,一一数说:“评副高职称已经两年不成功,卡在讲师的位子上,收入就那么几千块。做兼职律师,其实也就是为了挣钱,刚开始根本不知道去哪里找案源,还在平台上接过在线咨询,你知道一个咨询能挣多少钱吗?”
齐宋说:“多少?”
关澜答:“扣掉平台抽成,不到九块钱。”
“那给你转五块的那位大哥的确不礼貌。”齐宋笑。
关澜也笑,深深呼吸,说:“反正就是这样,要还房贷,要考虑母亲养老,还有我女儿,是当年赶时髦在香港生的孩子,现在在公立学校算是借读。她一直跟我说,想转去国际学校读书。我生下她,带了她十三年,但现在甚至没把握她会选择我,因为她爸爸什么都比我成功……”
她本来不想说那最后那句话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到底还是说出来了。
“对不起,冒昧了,”她道歉,“今天心情不太好。”
齐宋听着,一直没说话,是知道这还是在拒绝他,也是因为想到了其他。他开始觉得自己蠢,却又有那么一点聪明,直到现在,才忽然想通了一切。
他静了静,然后转身走开。
也好,关澜在心里想,都说了,就像是祛魅。
天好像就在这个时候飘起一点点细雨,她不介意,闭上眼睛,仰面任由它们落到脸上,是初秋的微凉。
但齐宋很快回转,手里拿着两瓶水,把其中的一瓶递给她。
关澜接了,拧开瓶盖喝了一口。两人就那么站着,相隔一米的距离。
“像不像吉米和小金?”齐宋忽然问。
“又不是烟。”关澜竟也想到同一场戏。
吉米在律所外面的墙角抽烟,小金从他唇间拿走那支烟,自己抽一口,再还给他。
齐宋忽然觉得他其实应该买包烟放在车里,嘴上却说:“抽什么烟啊?要是有胖大海,我就给你泡上胖大海了。”
关澜轻哼,知道他是在损她刚才在立案大厅管闲事说了太多的话。
“今年还是没评上副教授?”他继续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点头,说:“幼稚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为什么今天突然告诉我这些?”齐宋又问。
“我不想让你被表象蒙蔽?”关澜果然道。
齐宋看着她,停了停,又问:“最近案子多吗?”
关澜点点头,说:“下周开四个庭,但申请线上没一个成功的。”
齐宋笑起来,说:“开庭多还不好啊?”
关澜揶揄:“跟你的案子不能比。”
“都是法援?”
“也不全是。”
“还有上次那个撤诉的,让你退费,你退了吗?”
关澜不语。
齐宋猜就是退了,怒其不争地说:“你一个做律师的让当事人坑了?”
“算了。”关澜不计较。
齐宋却说:“以后签代理协议之前先给我看一眼。”
心里觉得她聪明起来特别聪明,迟钝起来又特别迟钝。
关澜自然没应,看着他说:“齐宋,你是什么都不背负的自由人,何苦……”
“关澜,”他打断她,“你说我不了解你,但你却自以为了解我,用一句什么都不背负,就可以定义一个人了吗?”
话说出口,自觉好似站在一道峭壁的边缘。如果她真的问,你是一个怎样的人?他该如何作答,他真的可以让她知道吗?
所幸,关澜只是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齐宋于是笑起来,望向别处,说:“你今天说的我都听进去了,也都理解了。就是有点意外,你一个专门做离婚的律师,想要保住抚养权,居然还要靠立牌坊。”
关澜一怔,有些事她并没想告诉他,但他确实猜到了。
恰如她对王小芸所说,抚养权之争从来就不是一次性的。她的确付出了许多,留学的机会,本可以花在工作上的时间。但结果却是黎晖有了更好的物质条件,她知道他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随时都可能跟她谈变更抚养权的问题,青春期的女儿也想和他一起住。如果再加上她有了男友,那简直就是一场必输的诉讼。
见到马扎的那一天,其实就是她计划中最后一次的约会了。早在赴约之前,她已经想好了必须结束。
“那你说应该怎么办呢 ?”她怆然。
“你带我做法援,我教你挣钱。”齐宋看着她,对她道,“关老师,起来挣钱了。”
关澜笑,好像并不当真。
也是在这个时候,身后照过来两道头灯的光,拖车到了。
第20章 均值回归
把斯柯达送修之后,关澜去母亲那里接尔雅。她没让齐宋送她,是不想引起误会,也是因为需要时间考虑他的提议。网约车开到沁园小区,已经是傍晚六点多了。秋天日落得早,天黑下来,一扇扇窗口灯光盈盈。走进家门,陈敏励正在阳台改成的小书房里跟着视频课练毛笔字,头都没抬就知道是她,说:“尔雅在屋里写作业呢,厨房还有饭,你吃了再走吧。”说完继续悬腕写着,自得其乐。陈敏励今年62,55岁退休之后又返聘了几年,真正离开A市无线电研究所不过三年时间,闲下来报了老年大学的书画班,虽然最近因为疫情,总是断断续续地停课,但师生友谊不断,微信群里每天在线打卡,时常还搞个聚会什么的。关澜应了声,放下包去厨房找吃的,边吃边看钉钉上尔雅被吴老师打回的英语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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