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外科另一位较为年轻的主任拿着笔,边敲桌面,边说。
心内的一位副主任说:“我之前就是这个意思,你别说对家属来说麻不麻烦,对我们来说麻不麻烦,就说对她自己来说,没有活动能力,再加上术后并发症的痛苦,她想要这样一个结果?”
“你那是马后炮,现在扯皮没用,那你说当时情况不做?心肺复苏救回来,再眼睁睁看着她死?”主刀的高主任翻脸。
这位副主任也不高兴了:“不是说我个大夫在这草菅人命,当下问题是手术做了生不如死!就这个病例,你问问市医院收不,三院收不,别的不说,阜定外科退回来的吧?你一县级做过几场手术啊就敢收!”
“所以你意思就是,让她等死呗。”
“反正当时我说不做,你们也没人听,现在麻烦来了,一场一场开会开不出结果。”
说好了是讨论,又快要打起来了。
林羌坐在靠窗的位置,听着一群主任发表意见,突然,老院长叫到了她:“这个病人是小林大夫送进来的,小林大夫觉得,现在应该怎么办?”
林羌挺了挺身子,坐得板正了些:“手术已经做了,现在讨论该不该做有点晚了。”
心内的那位主任冲她翻了个白眼。
“作为一个医生,在病人尚有一息的情况下让人回去等死,说起来是怕术后病情恶化,又浪费资源,又让病人活受罪,但咱们心照不宣,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怕麻烦,怕给自己找事。
“当时会诊评估出来的结果确实不乐观,不做是很多医生的选择,这是理性的。给我时间考虑,我可能也会做这个选择。问题是人命面前没有时间,让她等死的事我做不了。”林羌的声音平稳有力。
寂静。
林羌拿出手机:“我联系了老人在外边上学的外孙,协助他申请了爱心筹款,目前还在审核中,大概两三个工作日会有结果。这两天他也会回来,择期把老人转到阜定。我也找了我老师,到时候阜定各科的专家会针对这个病例再进行讨论。”
许久,老院长双手拍在桌子上,手撑着桌面站起来:“行。”
讨论会就这么散了。
林羌要面对的麻烦却轻易散不了。
第二天早上,林羌交完班,收到小脏辫消息,说他们出车祸的兄弟出院了,仲川来接,准备回去搞个去灾宴,问她下没下班,顺便把她也带过去,一起热闹一下。
她不喜欢热闹,没有答应。
出了医院,她站在门口纠结早饭吃什么,想到昨天早上吃的牛舌饼还不错,就改道去了市场。
市场在老城,瓦脊老房鳞次栉比,进城的路铺了青灰方砖,多年过去挂了一身斑驳伤痕。道两旁的老树遮盖日光,条条羊肠因此更为悠远,不知通往何方。
一进入市场,没了古树的庇护,街身一改神秘蜿蜒,显得明亮痛快多了。左右两侧是箱包、日化、十元店的门脸,中间的档口菜、肉、熟食和香包、干料,一目了然。最后一排是早点摊,油条豆浆豆腐脑,猪肉包子韭菜盒子,吊炉烧饼驴肉火烧……
林羌还记得小时候被爸妈带来这边,那时候没商场,买衣服都在街边的店,买鞋都去鞋广场,开学之前到澡堂子搓澡,收拾干净了去买身新衣服,买双新鞋,最后到文体店买笔袋和书皮,再磨她妈给买一串风铃,挂在身上叮当作响。
二十年指尖过,市场还在,人都不在了。
买完牛舌饼和老豆腐,她原路返回,看到街边还有老式爆米花机,忍不住拍了张照,发了个朋友圈。
出城的时候,突然有一辆这年头少见的夏利猛一脚刹车停在路边,冲下来四五个二十八九、三十出头的青年,把她围起来。
“你叫林羌?县医院那大夫?”打头阵的光头眯着眼上下扫量她。
林羌知道他们是谁:“谢喜英大儿子找你们来的吗?”
几人对视一眼,有些不可思议,有个小矮个儿挑眉:“哟,你还挺聪明呗。”
几个人嘻哈乐起来。
其中一个稍微捯饬得人模狗样的上手要拉林羌胳膊:“这么看你长得挺俊,结婚了没?处对象了没?”
林羌怜悯地看着,还没说话,右侧飞来一脚,把他踹出半米,一个趔趄一头跌进树坑里。
剩下几人神情慌张地扭头,仰头看向来人压迫感十足的挺拔身影,光头龇着一排烟渍小黑牙:“别他妈管闲事!”
来人站在阴影里,他们和林羌都只看到他的高大,看不清长相,但林羌知道他长什么样。
她昨天晚上刚亲过他的嘴。
“妈的跟你说话呢!你几把哑巴了?”光头往前蹿。
他歪着脑袋挺能穷横,但根本横不过“黑社会”,靳凡照着他的秃瓢脑袋就是一巴掌,随即拧住胳膊把脸摁在树干。
他的同伙见状愣了几秒,后知后觉地扑上去,要跟靳凡厮打一场。
靳凡不是来跟他们切磋的,带着一身的毛病,也让他们几个像狗一样趴在他脚底下,脸上黏满了血。
等这几人磕完了头,夹起尾巴开车走了,靳凡冷脸走向林羌,拽住她的胳膊,那劲头没比拽刚才那几个人时轻巧。
林羌被攥得生疼,往回扯:“弄疼我了!”
靳凡听不见似的,把她拽到车前,打开车门,甩进副驾,关上门。
他把她带回了家,先一步进门,她随后,刚进门,他突然回身,把她摁在门上,胳膊横着抵住她两只肩膀,眼神凶得像有多大仇,声音冷得像是刚从冰河捞出来:“找他妈死!”
林羌被他压得不能喘气了,脸通红,筋鼓动:“我听不懂你……”
“你明知道有人从你出医院就跟着你,你还往偏走,你嫌你死得不够快?还是巴不得被这群二溜子掳走了?”靳凡的火从眼睛洒出:“我告诉你林羌,没有谁永远在你出事之前到你身边!何况老子这条命也不剩个几天,你指望我,那你就是等死!”
林羌本来还挣扎,还打他的胳膊,听他说完也不反抗了,眼底水一程雾蒙蒙。
靳凡捏住她的脸,逼近她,鼻息扫在她唇瓣:“我根本看不上你,别天天拿你自个儿当诱饵挑战我,我闲得慌愿意管你,我不闲的时候,你尸体凉了都是活几把该!”
林羌低头,眼泪掉下来一颗,手里还攥着从市场买的牛舌饼:“我知道昨天是你背我回去的……我还折腾了你半宿……车行那个弟弟说你喜欢吃这个……我想给你买第一锅刚出炉……”
靳凡心头一紧,缓慢退开,看着捏挤变形的果子和洒了的老豆腐,头痛剧烈,转身扶住了充当桌子的洗衣机纸箱子,一双手到手臂青红交映筋脉迭起。
林羌靠在门上抹了抹眼泪,把果子放到纸箱,扭头往门口走,走到门口又突然回身,从后搂住靳凡,脸埋在他后背。
靳凡想扯开她的手,可是扯不开,他突然失去了全部力气。
林羌太累了,后来就在靳凡这里睡过去了。
靳凡站在窗前俯瞰小区绿化很久。
仲川去医院接小朋友出院,看到一伙人在医院门口鬼鬼祟祟,结合林羌最近闹出的新闻,他猜测这伙人是冲她来的。
林羌很奸,又当过兵,不可能这点危险都察觉不到,他就没放心上,转头看到她发了老城区才有的老式爆米花,他拿起钥匙就出了门。
老城只有赶集的老人进出,道太破没人走,路边树也年久未剪,就显得偏僻、阴森,林羌在被人盯上的情况去到那边,就是在给人创造对她不轨的条件。
他能想到她发那个朋友圈是故意给他看的,没想到的是给他买牛舌饼这件事。
他知道她虚情假意,大概买牛舌饼也是她算计他的一种方式。
却还是松手了。
也许没骗他呢?
他转过身,看着侧躺在沙发上的林羌,她睡觉时很老实,比她醒着的时候讨人喜欢多了。
林羌下午醒来,又是熟悉的靳凡家的沙发,她用同样的双脚踩在沙发的姿势,木讷地盯着面前的墙。
靳凡回来也不理她,只把一包食用纸包着的果子和一杯奶放在洗衣机纸箱上。
他不发火时很有点要死不活的劲头。倒也正常,他有病。
林羌放下双脚走过去,用早上刚用过的姿势,从后搂住他,脸颊贴在他背上,听他的心。
靳凡扯她的手。
“头有点晕。”她偏不松。
“没完了?”
“嗯。你一刀捅死我吧,你把我宰了就有完了。”林羌很擅长云淡风轻地说这种话。
靳凡给她抱了半分钟,还是拽着她胳膊,把她拉到纸箱子对面,拿一杯奶,使劲往她面前一撂,奶从没盖严实的缝里跳出来几滴,溅到他的手背上。
林羌眼疾手快地拉过来他的手,吐舌头给他舔掉了:“别浪费。”
靳凡双手拄在边缘,看着她:“早上的事暂且不说,我前几天跟你说的话你听不懂?”
林羌拿吸管,叼住一头,嘬了一口:“嗯,是有好几天了,我们都好几天没见面了。”
“那个简……”
林羌知道他要说什么,没让他说完:“前男友,杀剐随意。让你别动他是不想把一个外人牵扯进来,不是我余情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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