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笑,按照常理,我不该买一套新房吗?”
时欢翻阅材料的动作顿住,然后将手上的纸张理了理放到一边:“周箨,你是不是太紧张了?”
周箨抬眼看她,放在膝上的双手手指微微蜷曲。
“结婚这件事,你太紧张了。你现在很好。教师公寓也很好,在首大校园里,每天上班都很方便。这些都没有什么要改变的,你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真的到要考虑用钱的那一天,也该是我和你一起努力,不要你一个人承担。”
“其实,我觉得隔壁那间房子有很多珍贵的回忆,也舍不得你卖掉。”时欢牵着他的手晃了晃,“你小时候是在那里长大的呢。我们还在那里偷偷吃过汉堡和冰淇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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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前的几天,时欢拉着周箨去把隔壁的房子彻彻底底地打扫了一遍。
推开门的时候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间落满尘灰的房子曾经是她童年时在睡梦中都艳羡不已的家。
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灰,人一踏进去就扬了起来,呛得嗓子直发紧。蛛网结得到处都是,一片惨淡灰败。
好在周箨上次离开之前在家具上都罩了白布,把家具保护了起来,才让情况不至于看上去那么绝望。
水电早就停了。时欢从自己家拎了两桶清水来,撸起袖子,投身到挽救自己童年梦中城堡的行动中去。
周箨侧脸看她。女生在努力地擦拭吧台,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
“周箨我和你说,虽然我不喜欢喝酒,但是我垂涎你家吧台很久了。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小时候觉得这个地方超级贵族。”
她的碎发被细汗沾湿,贴在脸颊和鬓边,白皙的脸有些泛红,一双眼睛却笑盈盈的,澄明得像是春日雨后的阳光。
“嗯。”
其实她大概不知道,这是这间房子第一次在过年前有一场大扫除。
他有那样一瞬间,想跨过时间的阻隔对十几年前独自守在这座清冷房子里的自己说,别灰心丧气,再坚持一下,未来你会有一个很好很好的家人。
让你觉得所经受的所有苦难和不公都得到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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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倬云生前住的卧室和在书房里遗留的东西都被周箨收拾过了。出事以后,他联系了素未谋面的外祖父母,把她的一部分遗物寄了回去,剩下的烧掉和她一起安葬。
只有周箨少年时代住过的那个房间还留下了些东西。
周箨按下门把手,踏进房间,竟有了些恍若隔世之感。
仍然是熟悉的陈设,满当当的书柜、靠墙的书桌,还有墙角的单人床。
可是上一次自己在这里睡觉是什么时候已经有些记不清了。也许是高二暑假在去首都大学报到之前。当时那个少年踌躇满志,虽然表面上清冷镇定,但其实也会为了未知却艰难的未来而感到不安。
只不过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把一切情绪都吞进肚子里。
这样的感觉并不好受。没有人可以分享,痛苦与欣喜都压在心底,长久以来,他对于这个世界的感知都变得有些麻木。然而幸运的是,现在笑笑在教他一点点把心事拆解,说出口来,和她一起分担。
他在这件事上缺课太多,好像也没有什么天赋,但好在碰到了一个很好的老师,他愿意努力去学。
这门课的要义大概是“信任”。将自己最真实最脆弱的一面完全交付与她,相信她无论怎样都会爱他如初,也相信她一定可以带他脱离任何囹圄桎梏。
一个人要有多幸运,才能在尘世千万人之中找到这样的挚爱。
周箨的心变得有些柔软,伸手将时欢脸上的碎发拨到而后,替她擦去脸上不慎蹭到的灰,低头看着她。时欢不明所以地笑了笑,拉着他一起坐下来整理他的书柜、衣柜和抽屉。
她一面翻看周箨的试卷,一面啧啧称叹。
成绩和正确率自然没有的挑。这还是她第一次这样直观地感受到少年天才的学习能力。所有的题目都是用黑色水笔写成的,很少看到红色的修改痕迹。
周箨的字也好看,清癯劲瘦,仿佛带着筋骨。
她喜欢他在与她一起生活时于各种细节中展露出的细心,而这在少年时代的周箨对教材和习题册的保存上就初露端倪。那么多书摞在一起,书角和书页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弯折。试卷也分门别类地打成一沓保存。
即便过了这么多年翻出来,也还是赏心悦目。
“你好厉害啊。”时欢忍不住凑过去亲了他的脸颊一下,“虽然我早就知道你很厉害,但是现在再拿出来看,还是觉得好崇拜你。我好开心,这么厉害的人也喜欢我。”
周箨耳后微热,脸颊微微泛红。
因为从来不在同一年级,甚至后来是初中和高中的差距,他很少会和她提及自己的成绩和学习情况,也没有为此骄傲过。
原来在笑笑心里他这么好。
“这些都要好好收起来。你的这些东西我一点都舍不得扔,看来留下这间房子确实很有必要。”
时欢在房间地面上堆的各种东西间跳来跳去,从整理变成了欣赏和收藏,东西倒是一点都没有减少。最后她停在他的衣柜前,目光有片刻的停滞。
半晌,她弯下身,从里面捧出一叠纯白和葡萄紫相间的衣服。
“周箨,原来你还留着东华的校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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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预支一个新年愿望。”
“不用预支,你可以随时提。”
“我不是东西。”时欢坦荡地说了这么一句,随后凑近他的耳朵,“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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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的千家灯火在盈盈夜色之中汇成一道人世间的流光长河,映在少年人的眼瞳。
窗间过马,时序不居。
一向冷清的客厅传来久违的敲门声。周箨放下手中的笔,起身走出房间,去开了家门。
门外站着天生唇角弯弯笑意菀然的姑娘,身上是宽大的葡萄紫秋季校服,发尾卷卷的中长发被扎成马尾辫,白嫩的脸颊上仍是令人心动的青春气。
时欢抬起头,那双鹿一样的眼睛看着他,顽皮地笑道:“我爸爸妈妈今晚出门去了,我一个人害怕,可以来你家借宿一晚吗,周箨哥哥?”
纯白的校服衬衫衬得眼前男生眉目清秀、身材颀长,碎发与眼瞳乌黑,像是点墨,而衬衫的白便成了一张宣纸。
他垂敛眼眸,将家门开得大了一些,侧身替她让开一条路,又蹲下身替她去找拖鞋。
换好拖鞋的女生跑去他的卧室,看到了书桌上摊开的竞赛习题集。
她转过头来感叹天才少年的勤奋,男生跟了进来。他将她圈在怀里,低头,吻落在她的眉心和眼睫,带着虔诚与痴狂。
是少年时的梦吗?
如是我闻,欢喜奉行。
第68章
周箨三十岁这一年, 发生了两件重要的事情。
时欢在第二年的教期结束后顺利升任副教授,而他获得了沃尔夫物理学奖的提名。
沃尔夫奖是物理学界仅次于诺贝尔奖的国际性大奖。
在得知他收到提名和出席颁奖典礼的邀请后,时欢完全将自己得到职称的欣喜抛之脑后, 转而为他的成就激动到不知所措, 抱着他兴奋地几乎要哭出来。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成为厉害的物理学家的。”时欢胡乱擦掉眼角的湿润,直率而幼稚地宣布, “你还会得诺贝尔物理学奖,你会被写进物理书, 你会得到全世界的认可和瞩目。你一直都是我心里最最厉害的人。”
“诺贝尔物理学奖要求理论得到实验验证才准许颁发, 对理论物理学研究人员是可遇不可求的。”仍然镇静的周老师一手揽住怀中女生的腰,一手摸了摸她的头,微微笑道, “也许几十年后才能等到,你已经是个白发苍苍的可爱老太太了。不过现在, 我想邀请二十多岁的笑笑陪我去参加沃尔夫奖的颁奖典礼。”
收到的邀请中写, 颁奖典礼定在一月底, 地点是耶路撒冷的国会大厦。
耶路撒冷是典型的地中海气候,地处亚热带, 即便是冬季也很温暖。时欢在白裙外套了一件轻薄的粉色呢子大衣,和周箨牵着手,一起沿着新城区崭新的青石板街道向国会大厦踱去。
和老城区的米黄色建筑还有浓厚宗教氛围不同,前方不远处的国会大厦只是一座看上去很寻常的耶路撒冷红石砌成的矮楼。
周箨不急不缓地踱着步, 给她讲大厦对面七枝烛台雕塑的典故。它是如何在犹太第一圣殿被供奉,《圣经》是如何记载, 后来又是如何被巴比伦和罗马掠夺。
耶路撒冷的冬像是天城的春。风烟骀荡,天幕湛蓝。
身边人的声音清冽柔和,时欢的视线随着他所讲述的故事飘远, 似乎望见了苍翠的林海,山上一簇簇橄榄树,山下是无数犹太人长眠的公墓。
她总是分不清西方历史与神话的界限。而这座城市在漫长时光中同时留下了神明与历史的痕迹。
时间真是很奇妙的东西。
她坐在颁奖仪式的台下,仰头看着光风霁月的青年走上颁奖台与总统握手后,优雅而从容地接过物理奖证书,心里再一次浮现出如此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