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卷给了她一个“你是不是缺心眼儿”的眼神。
林普弯腰的时候,胸前的金属哨子荡荡悠悠的,十分打眼,翟欲晓立刻就知道自己要送什么礼物了。给他买个新哨子吧。他这个戴好几年了,虽然本身就是银白色看不出新旧,但着实不够洋气。班里有个男生有个带手电筒功能的高分贝哨子就很不错,比汽车鸣笛的声音还大,在学校里一吹就挨揍。
“回家写作业了,噗噗,”翟欲晓将林普抓出人群,再反手抓一个企图去看商场表演的花卷,“不要忘了楼顶之约,我的朋友们。”
电视上说今晚有流星雨,大概十一点左右,所以他们三个约定,十点五十五楼顶见。
深更半夜,林漪醉醺醺地与酒吧新客“老包”拉拉扯扯地上楼。“老包”虽然蹬着高帮靴尽可能地往嫩里装扮了,但仍能看得出来很是有些年纪了,比林普的亲爸褚炎武都要大不少,林普当面叫他声“爷爷”都不为过。
两人吐着少儿不宜的露骨的字句,尚未将钥匙插进锁孔里,门从里面打开了。林普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戴着帽子和围巾,微仰着头目不转睛看着面前两个不体面的大人。
“……大半夜的,你干什么去?”在令人窒息的沉默里,林漪站直了,清了清嗓子,问。
“跟晓晓和花卷去楼顶看流星雨。”林普答。然而虽然是回答林漪的话,目光却轻轻落在“老包”身上。
“老包”臊得恨不得将脑袋摘下来夹到咯吱窝里。面前应该“早就睡了”的小男孩儿听说尚未满八周岁,白得跟雪团捏就的似的,偏偏眼瞳极黑,他这样站在光明里平铺直叙地望过来,“老包”的脸皮都要着火了。
“……去吧”林漪最后给他让出了门口的位置。
林普绕开他俩出去,在楼道清清泠泠的白炽灯里,踩着台阶一步一步上楼。
没有人反应过来外面现在正在下雪,今晚没有流星雨。
翟欲晓给自己设了个闹钟,十点五十分准时醒来。结果闹钟不但吵醒了她,也吵到了正在隔壁书房画图的翟轻舟。翟轻舟滑着椅子掀开窗帘一看,无耐地笑了,去跟翟欲晓说不用起来了,外面正在下雪。翟欲晓立刻发出你分不出来是开心还是失落的声音。
——虽然没有流星,但却是今年的初雪。
虽然翟轻舟说花卷和林普肯定不会去楼顶了,但翟欲晓睡不着,在被窝里滚来滚去,总感觉不出门一趟不舒服。她睡前都已经做好了半夜要爬起来散德行的准备了,突然不让上楼,这就很令人心累。这就好比你妈前一晚跟你说明天中午做红烧肉,你嘴里都有肉香味儿了,结果放学回家一看锅里是面条。
翟欲晓侧着身体属羊,数着数着,人就坐起来了。
翟欲晓 “吱纽”推开通往顶楼的铁门,在迎面卷着雪粒的冷空气里深深吸一口气……然后剧烈咳嗽起来。楼顶并不黑黝黝,是银灰色的,因为有对面高楼投下来的灯光。此情此景,翟欲晓的脑中一瞬间闪过至少四部韩剧。
翟欲晓正犹豫要不要踏出去,就看到林普了。
深夜十一点十分,林普正独自在堆雪人。
翟欲晓看到林普一会儿跑破烂塑料布这边一会儿跑废弃八仙桌那边,也不知道他在这些犄角旮旯里都翻出了什么,背对着铁门默不作声地安到他的雪人身上。但即便如此,他的雪人在高楼的灯光里看起来也如此可怜。
翟欲晓抿了抿唇,轻声叫“林普”。
林普闻声回头,原本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瞬时盛满了不知哪里借来的光。
“下雪了,没有流星雨。”他说。
翟欲晓一脚踏出铁门,在雪地上蹦了蹦,她戴着帽子,在雪地上的影子看起来像个活泼的长耳朵兔子。她笑嘻嘻道:“没有拉倒。”
翟欲晓跑到林普身边,开始指指点点他的雪人。是指指点点,不是指点。林普充耳不闻继续完成自己的作品。两人正专心于雪人,楼梯间里传来花卷装神弄鬼的声音:让我看看~是谁家熊孩子~大半夜的不睡觉~
林漪推开门,一眼便望见围着雪人的三个小孩儿。雪越下越大了,他们也不嫌冷,不知道要去塑料棚下避一避。楼下姚思颖家的花卷正在讲鬼故事,林普和翟欲晓互相拽着对方的胳膊,五官皱巴巴却欲罢不能地听着。
“林普,回家睡觉。”林漪把着铁门叫道。
“老包”进门喝了杯水就走了,走前讪讪地说,要不然以后就不要联系了。林漪说行。
“老包”是个老实人,在酒吧稍显生涩地替她出头时,她一转头就看对眼儿了。但“看对眼儿”这种事情时有发生,也没什么可惜的。
三个小学生在林漪的监督下依次迈过门槛,一个进了四楼,一个进了三楼,一个进了二楼。片刻二楼传来姚思颖的叱骂:你感冒刚好干什么去了?!你就欠我把耳朵给你拧下来拌饭吃我告诉你!
在分居整整一周以后,翟轻舟的邪脾气终于下去了,能跟人好好说话了。他跟柴彤说,他同意晓晓去做配型,如果配型成功,也同意晓晓向麟麟捐献干细胞。但他有一点要求,柴彤必须独自回去跟她家里人说,要求簌簌和麟麟去造血干细胞库做志愿者登记。
“志愿者登记是有年龄限制的吧,而且麟麟本身就有这个病,就算治愈了,可能也不符合……”柴彤疑惑地望着翟轻舟,不明白他这么做什么目的。
“他们两个都不符合要求,”翟轻舟肯定地说,“但我希望你问问。”
翟轻舟跟柴彤是自由恋爱结婚的。柴彤性格强势,脾气上来说话也不好听,这些都是恋爱时就有的毛病,翟轻舟愿意包容她到八十岁。但翟轻舟不能接受的是,柴彤满心满眼都是柴家,而柴家并不能给予同等的回馈。
翟轻舟其实早就看明白了。他岳父岳母重男轻女,柴续一方面跟着父母轻视妹妹,一方面因为嫉妒妹妹从小比自己优秀,言谈举止间老想着压她一头——这种情况随着柴续的五金店店面越做越大愈演愈烈。
翟轻舟跟柴彤说过这些,但柴彤始终不以为意。这些日子翟欲晓这个事儿,翟轻舟觉得是个突破口。他那天在门口听了,柴彤的那句“我晓晓凭什么给你一命抵一命”,虽然声音不大,但有不顾一切的戾气。柴家人触到柴彤的逆鳞了。
“你不跟我一起回去?”柴彤问。
“你自己回去。”翟轻舟坚持道。
柴彤必须独自回去。因为有翟轻舟这个外人在,柴家的人会有顾忌和防备。而只有在面对柴彤一个人的情况下,他们才会在听到“过分”要求时,表露出最真实的第一手的想法。反正柴彤一贯好拿捏,即便惹急了,也总有办法再哄回来。
柴彤琢磨着班里两个刺头学生的情况蹙眉进门时,柴家除了在上英语辅导班的柴簌簌和住院的柴麟麟以外全部聚齐了——梁燕清请自己的妹妹在医院照看着儿子。
柴彤瞅着面前严阵以待的这些人,觉得分外可笑。他们是真以为她会袖手旁观吗?要不是柴续那天不说人话,翟轻舟本来是答应了的。她干脆地表露出了前半截意思:没问题,晓晓可以去医院做配型。
梁燕清听说那天翟轻舟的态度,原以为且得一番争取,没想到柴彤干脆地就给了他们期待的答案。她攥着柴彤的手,不由喜极而泣。晓晓是最后一个还没有做配型的近亲,虽然医生说只要不是同胞都希望渺茫,但总还是一份希望。
柴续得了便宜卖乖,嘟囔:“就你家的最费劲儿。”
毛惠君扬手照柴续胳膊上扇了下,呵斥他“不会说人话就滚”,作势给柴彤出气。
柴彤眼都不眨,微微提高了声音——以保证柴海洋也能听到,说出了自己的要求:但是簌簌和麟麟要先去干细胞库做志愿者登记。
“登记”两个字落地,客厅这片区域瞬时静的仿佛没有人。柴彤望着他们,心里想,他们要说什么,自己才会忘掉柴续那天的轻描淡写?会考虑吧,只要他们表示会考虑就行。
“医生说捐赠造血干细胞不会影响身体健康,所以晓晓给麟麟希望,簌簌和麟麟也要给其他小朋友希望,我们是这么考虑的。”柴彤解释。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柴彤感觉时间突然卡在了这记耳光上,虽然柴海洋已经打完背过身去了,她却还是能感觉到自己的颊肉微微震动。
“你臊不臊得慌?!你就这么给簌簌和麟麟当姑姑的?!是谁故意要晓晓遭这个罪、冒这个险的吗?!是逼到这个份儿上了!柴彤你居然这么报复,啊?我一顿顿饭就养出你这么个一点亏不肯吃的东西。”毛惠君眼睛通红,啪啪拍着茶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