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天寒地冻, 屋里烧得热气腾腾,暖得人直冒汗, 那凉丝丝的汽水下肚, 孩子们发出满足的喟叹。
珍珍不爱跟大人坐一桌,偏爱跟孩子们挤一起, 她倒是想敞开肚皮喝汽水,可丰收大姐吃人老虎似的盯着她,还有超英赶美严防死守, 她只能喝半小瓶解解馋。
这家里跟她一样馋汽水的也就长城,小鼻子一吸一吸的, 吧咂吧咂小手,恨不能直接站起来爬桌子上吃一口。众人看他的小模样, 都给逗笑了, 直说这孩子才两个月不到就想尝大人的东西,以后绝对是个小馋嘴。
“我看啊, 长城以后不止是小馋嘴,还得跟他表哥一样聪明, 上大学哩!不信你们看, 哥俩多好?”老太太高兴得合不拢嘴, 超英不正抱着小长城吗?
“哎哟那可真了不起!”曹粉仙也不酸了,别的她能酸,可念书识字这事, 她是真酸不了,尤其是林超英这天才。
上个月,全公社的高音喇叭都在播报高考喜讯,整个城关公社有四人考上大学,而林超英就是其中的佼佼者,而且是甩其他人十条街的水平——他被华国国防大学录取了!
“听说还是专门研究武器的?是不是能跟帝国主义打仗的?”老爷子不怎么懂,可他没忘记咱们国家被列强欺负的历史。
“是的。”超英腼腆的笑笑。
他现在虽然才十五岁,可这两年条件好了,营养跟上了,个子窜得很快,已经长到一米七,嘴唇一圈也隐隐泛出青色。
“那你咋想着念这门学问呢?”
“去去去,这叫专业,人珍珍都说了,大学里的科目叫专业。”
超英看向小姨父,眼里闪着感激的光。
如果不是小姨父跟他讲军营里的故事,以他的见识其实也不知道该学啥,他心里只有一个懵懂的念头,要做点对社会,对国家有用的事。正巧小姨父跟他说过,在战场上咱们国家的武器装备因为没有帝国主义的先进,经常是用肉搏,用身体铸成长城……他当时就下定决心,想给子弟兵们做出这世界上最先进最强大的武器。
但事情并不顺利。先是他的身份,想要参加高考就不容易,谁都能报名,就他不行,生产队不给开介绍信,还是母亲腆着笑脸给队长和书记一家各送了一条后腿,人家才给他开的。
成绩过线了,体检也过了,可公社政工队的又把他档案压下来了,因为他亲大伯当过国、民、党的兵,这算是他们一家人的政治污点,社会主义国家的大学他没资格考,更没资格上。
之前,他开介绍信无门的事,一家子都瞒着小姨小姨父,总觉着不到万不得已,自己能解决的事就绝不麻烦他们,可现在,书他已经自学完了,成绩也过线了,身体条件也合格了,要是因为临门一脚卡住……无奈厚着脸皮找小姨帮忙。
小姨还怪他们怎么不早说,直接去公社说两句话,政审事情就成了!
可当大家伙听说他居然要考国防大学时,白水沟又炸开锅了,不说他一初中生考不考得上,就他的身份,他的“政治污点”,能上社会主义国防大学?人不怀疑他是间谍就算好的!
果然,县革委会又把他的录取通知书压下来了。
这次,小姨父二话不说,给他找了人,托了关系,直接找县革委会主任讨说法,他拿到录取通知书的一刻,哭得像个孩子……一路走来,如果没有小姨和小姨父,别说上大学报效祖国,他连能不能活到现在都不知道。
季渊明微微颔首,安慰的笑笑:“不说这些了,作为咱们家第一个大学生,超英要给弟弟妹妹们做个好榜样,知道吗?”
小伙子立马起身,声音洪亮:“是!”
这下,林丰收和胡姐夫是真正熬出头了,不仅丰衣足食有了余钱,还收获了全村人的敬重与佩服,谁再戳他们脊梁骨都没用了,超英能上国防大学,就是对他们“政治污点”的最大最有力洗白!
***
过完年,小两口一商量,珍珍把代课教师的工作给辞了。那工作虽然是老太太的心血,可它一方面太耗费心力,放学后孩子就跟小猪仔似的吊她身上,基本没时间料理玩具厂,总觉着本末倒置。另一方面学校离家太远,季渊明把时间都花在接送她上,休息不够,也不是长久之计。
长城胃口大,她每天得喂好几次奶,而且这小子最近学会“朝三暮四”分散注意力,经常一喂就是四五十分钟,很是浪费时间。
珍珍干脆让婆婆别去工厂帮忙了,就在家给她带孩子,饿了送工厂去,限时半小时管他喝没喝饱强行带回家,不惯他毛病。
看着孙子哭得眼泪汪汪,“还没吃饱”,老太太心疼得跟啥似的,“要不,就随他吧,爱吃多久吃多久,这吃不饱怎么长身体啊……”
“妈可拉倒吧,你看看他这胳膊,这小肚子,谁家孩子有他壮?”
老太太嘴唇蠕动,“那……那也……孩子这么小大,你们跟他讲原则这不对牛弹琴嘛。”
“这是帮他养成好习惯,妈你就别管了,饿不着。”季渊明刮了刮儿子的小鼻子,臭小子精着呢,饿他两顿就知道下次吃得抓紧时间了。
人亲爹亲娘都不心疼,老太太却疼得受不了,恨不得自个儿有“粮仓”!小子实在“饿”得狠了,她就抱出去找奶,桂花胡同有三个产妇,孩子都才两三个月,都说“有奶便是娘”,反正只要是奶,他都喝就对了。
然而,她还是低估了长城的矫情劲儿,小家伙一闻不是妈妈的味儿,扭头,挣扎,使劲闹腾,哭得脸红脖子粗差点闭过气去……没把老太太给吓死,从此再也不敢带他干“有奶便是娘”的事儿。
当然,经此一“役”,长城也算是知道吃奶时间有多宝贵了,珍惜在妈妈怀里的每一分钟,大口大口吮吸,吞咽。他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吃得再急也有自个儿节奏,不会呛着!
到五月底,天气越来越热的时候,他已经被训练得有模有样,到点吃奶,吃饱就睡。虽然才将半岁,可已经知道“自律”是什么意思了。
而此时的珍珍,正忙着找销路呢。青云玩具厂生产的毛绒玩具和娃娃玩具,已经有一定库存了,百货商店门市部她去过好几次,对方一直没给个准话。原因很简单,她去年的纽扣玩具砍别人砍得太狠了,虽然销量不错,可门市部赚的钱没有别的玩具多,领导们吃油水的空间太小,还不如卖别的玩具。
所以大家都在摆架子,等待“时机成熟”。
不接触不知道,这时代是民风淳朴没错,可对于个别行业,个别领导干部,心头的贪念也不比五十年后少。
珍珍知道,不就是想看她给多少好处吗,要是别人他们早直接开口了,可她不一样,她的丈夫是市公安局副局长,在横西市不说有多大权力吧,至少也是有点关系的。所以大家都模棱两可来一句,看她会不会自个儿“开窍”。
她还就偏不惯这毛病!
“哎呀别想了,你不是说跟我二姐投缘嘛,她待会儿要来城关办事,顺道来我单位转转,你要不一起?”文霞笑眯眯的站在门口问。
珍珍要的就是这种机会!最近几个月她一直没机会认识文二姐,只能不断的给文霞打预防针,举些无中生友的例子,无非就是渣男出轨,原配心存幻想极力挽留结果人财两空家破人亡,把文霞给气得哟,咬牙切齿。
恨男人不是个东西,更对原配恨铁不成钢!
文二姐比文霞高一点,齐耳短发,大眼睛高鼻梁,五官整体比文霞更大方一点,打扮也是这年代少有的西装套裙,黑色高跟鞋,挎着个小皮包。
珍珍顿时就眼睛一亮,甜甜的喊了声“姐”。
“小林同志你好啊,常听霞霞提起你,我就知道你肯定是个了不起的女同志,上次咱们只匆匆一见,今儿缘分又到了!”还亲切的搂着她。
珍珍都害羞了,她以为自己喊“姐”就够自来熟的,没想到文二姐更熟。不过也对,一个女人能当上整个市百货公司的总经理,天南海北甚至国外的跑,交际能力肯定不是她这种小商小贩能比的。
俩人说着话,文霞回医务室换衣服,珍珍状似无意的提起:“这剪刀厂效益越来越好,可治安却不像话,也就是文霞姐人太好了……”
“嗯?她咋?”
珍珍指指车棚:“这几年也不知道是谁跟她有仇,每年都要丢几次车轱辘,也抓不着人。”
文二姐一怔,“我说呢,她怎么不骑车了,原来是被偷怕了。”脸上已经有点不舒服了。
“我还问她有没什么仇人,不然怎么总逮着她的偷啊。”这事是光头上的虱子,也就文霞心思单纯,不把人往坏处想,一直不相信是仇人故意针对。
“姐你们说啥呢?”
文二姐定定的看她一眼,“你自行车是不是经常被人卸车轱辘?”
“没……没有的事儿,姐咱们不说这个,待会儿我……”
“别转移话题,你就告诉我,是还是不是。”
文霞见瞒不过去,只能像个犯错的孩子似的,咬着嘴唇点头。“咱们做人不能做得太绝,指不定是哪个孩子缺零花钱干的,这两年回城的孩子也多,跟没分配到工作比起来,这都不算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