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听说三人只要一间房时,工作人员也没摆脸色,还给他们多加了两条被子。林丰收握着人家的手,左一句“感谢”右一句“好同志”,贫下中农第一次体验到来自无产阶级大兄弟的关爱啊。
房间里有两张床,超英终究是十二岁的大男孩子了,单独睡靠窗那张,林家姐妹俩睡靠门这张,四条被子倒也不冷,开水要到楼梯间打,男厕所在二楼,女厕所则需要上三楼……虎虎生威的丰收大姐跟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趁他们歇午觉的时间把招待所里里外外转了个遍。
没办法,在家她就是头老黄牛,没日没夜,哪有午休的习惯?
珍珍睡得迷迷糊糊,能听见她在楼底下跟工作人员攀谈的声音,临睡前还在想明早一定要四点半起床,一定要挂一个主任的号,来一趟太不容易了……结果刚睡着,林丰收忽然猛地推开门,“珍珍珍珍快,走我带你看稀奇。”
像对待五六岁的小珍珍一样,那时候她还不是超英赶美的妈妈,还没有被生活磨弯脊梁,见到啥好玩的都会第一时间跟妹妹分享。
老母鸡领着一只独一无二的小鸡仔,哪里有稀奇就上哪里,这大概是她们艰难岁月里唯一的娱乐活动。
林珍珍的瞌睡瞬间醒了,“什么稀奇事儿?”
“对面,招待所对面有个老头,正跟人吵架呢!”
难怪这么吵,珍珍可不想看老年人撕逼啊,冬天的被窝才是迷人的小妖精。
“你猜老头为啥吵,居然是为了一盆花,还是你最喜欢那种,就以前栽窗台上的,叫啥来着?”见她迷糊着,林丰收忽然自言自语,“你这丫头,我怎么觉着像换了个人?”
这可把林珍珍吓死了,生怕她继续发散越来越接近真相,赶紧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走吧,我们去看看。”
外头,天已经快黑了,下班的自行车潮南来北往,十分热闹,而更热闹的则是马路对面的一个大院子。里头是一片低矮的红砖房,过道里摆着好几个炉子,许多妇女正在烟熏火燎的做饭,院里则种着好些花花草草,一对老头正脸红脖子粗的对峙着。
一胖一瘦,胖老头像个发面馒头,鼻头红通通的,“老钟头你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烧你的花?”
瘦老头小小的,像炸过头的麻花,气得脸都扭了,“不是你用尿烧我的花怎么会死?这可是我的宝贝,大老远带回来养了几年都好好的,上个月刚把花盆端你家屋檐下就死了,不是你是谁?”
他抱着一个砖红色的花盆,里头两株带花苞的植物已经枯萎了。
珍珍一眼就看出来,这是金茶梅。花瓣颜色是耀眼的金黄色,色泽金莹油润,仿佛涂抹上一层金色的油蜡,光滑半透明,因为种类稀有,易生虫害,所以又被誉为“植物界大熊猫”。她上辈子就读的农校,虽然是个专科,可里头却有一株全国闻名的金茶梅,堪称“镇校之宝”,她曾隔着玻璃罩子和大棚见过两次。
当然,她不仅知道这是金茶梅,还知道——“大伯等一下,你的花还有救。”
第23章 023 讨个骨折价
她的话刚出口, 空气突然就安静了。
大爷大妈们嘴上不说,心里都在想:这小女同志可真敢说啊,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不知道老钟头的难缠, 这老家伙可是把他这几盆花当命根子疼的。前两年下放到西边, 他愣是不吃不喝从当地农民手里买来这盆花,结束下放提前回城, 别的都不要, 就是不能忘了花。
现在好了,千宝贝万宝贝还是死了, 花根又黑又枯,死得透透的!
你就说吧,都死成这样了, 这小女同志还说有救,不是信口开河往他伤口撒盐是啥?大爷大妈们没退休前也是单位上的业务骨干, 什么危急重症没遇到过?送来没气儿的病人,谁敢说有救?
果然, 姓钟的瘦老头打量着林珍珍, “小姑娘你知道我这是什么花?”
“金茶梅,全世界最稀有的金色山茶花, 在法国能炒到几千美金一株。”
老钟头挺了挺胸膛,嘴角翘得高高的, “看吧, 我就说我这是宝贝你们还不信, 遇到懂行的了吧?”
老头老太们傻眼了,他们一直听他叨叨他的宝贝多么稀有多么值钱,都以为是中老年男性的通病, 爱吹牛嘛,全都看破不说破,现在还……还真没吹牛?!
几千美金一株,怕不是摇钱树!
虽然现在华美两国还没建交,可一美元比一元人民币多得多,这是老百姓都知道的常识,几千美金对应的是几万人民币啊!
有人不由得小声说:“老廖头,花要真是你烧死的,损失可就大了。”
胖老头气得脸红脖子粗,他怎么可能把尿尿花上,又不是三岁小孩!只不过俩人一直有矛盾,尤其他还是当年把瘦老头斗到下放农村的“造.反派”,害别人耽误了六年最好的医学时光,现在他是失道寡助啊。
珍珍不管别人的七嘴八舌,接过瘦老头的花盆看了看,轻轻刨开金茶梅的花根,发现已经腐坏发霉了,她又闻了闻,用手指捻了捻土壤,很肯定地说:“不是尿烧的。”
“那是什么?”
“根腐病。”
“啥病?”
珍珍又重复一遍,“因为真菌感染,虫害侵蚀或外伤造成花卉根系腐烂变质,而且这种腐坏还进展特别快,很难治愈……”
“哦,那就像糖尿病病足,一旦坏死就无法控制进展对吧?”
珍珍觉着,说话的应该是大夫,一般人想不出这样的比喻。
瘦老头是真着急,“那要怎么治疗呢?”
“有高锰酸钾溶液和甲醛吗?”
瘦老头没说话,另一个老太太立马大声道:“有有有,检验科多的是,我去找小张要点儿,等着。”
这年代华国还没形成系统的稳定的花卉种植业,常用的花卉用药都没有,只能高锰酸钾1000倍浸泡根三十分钟,再把腐坏的根系剪除,擦上甲醛液,“过几天就能看出效果来。”
其实,大家看她有条不紊行云流水的动作已经基本可以肯定,这是个懂行的,浑身散发的专业技术人员的自信是骗不了人的,大家纷纷开玩笑:“老钟头,有这小姑娘,你的摇钱树是保住咯。”
瘦老头早笑得见牙不见眼了,小心翼翼捧着花盆恨不得吹两口仙气哄哄它,“谢谢你啊小姑娘,来家里坐吧。”
对于专业学习者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珍珍婉言谢绝,拉着还没看够热闹的林丰收回招待所去了。
“妹啊,那金什么梅我看着就比你窗台上的多个颜色,真能卖这么贵?”
“真的,虽然都是山茶科植物,但他的品种十分稀有,我也只见过两次。”
林丰收面露疑惑,“在哪儿见过?”
“学校里啊,我们学校……”珍珍赶紧打住话头,林丰收以为她说的是县高中,倒是没怀疑,反正在她心目中,学校就是长见识的地方,读得越高,见识越多。
招待所不像酒店,不提供三餐,晚饭他们就上国营食堂吃了碗面,这时才不得不感谢多亏了季老太给的全国粮票,好用极了!吃面不算,还能打几个馒头带回去宵夜,要是有肉票还能多打半斤熟食回招待所。
可惜,真正为吃了碗羊肉臊子面而高兴的只有林丰收,因为她不知道大医院看病有多不易,挂个专家号有多难,总觉着只要见到了大夫就是希望,可林珍珍却愁得睡不着觉。
明天如果还挂不上主任号,她就干脆带超英去诊室外求大夫,看能不能加个号,哪怕花十倍二十倍的挂号费她都愿意。超英已经看过很多大夫,如果这次再失望……将给他带来毁灭性打击。
如果求人没用,就找黄牛号,不是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吗?希望上天能给超英一个健健康康活下去的机会。
“小姨睡了吗?”忽然,寂静的夜里传来超英的声音。
林珍珍清了清嗓子,“你也睡不着吗?”
“嗯,我害怕。”小伙子翻个身,对着珍珍这面。
怕什么呢?林珍珍不敢想象,这次省城之行对他意味着什么,成则是救命稻草,不成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对死亡的畏惧是人性,更何况他还是十二岁的少年,心里藏的事更多。上辈子弥留之际的奶奶也一定很害怕吧?辛苦抚养大的唯一的亲人远在百里之外,她只能独自面对生命最后一刻的到来,这是什么样的人间残忍?
珍珍抓紧被子,“不怕,小姨陪着你,永远。”
“真的吗?”激动之下,又咳起来,怕吵醒妈妈他尽量压抑着。
“真的,你住院小姨陪你,打针小姨陪你,如果要做手术,小姨也陪你,一直到你病好。”
超英不说话了,就在珍珍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忽然传来一阵颤抖的抽泣,“那要是我好不了了呢小姨?怎么办啊小姨?”
珍珍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如果她现在能看见少年的眼睛,一定能看见里头的恐惧吧?
“胡说,必须好,也一定会好!”超大声。
她知道,超英不仅担心自己无药可医,更担心明明有药可医却治不起,到时候他就要在父母负担和自己的生命之间艰难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