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幔都是浸透了药水的,药性各有不同,帘幔下都烘着炭盆,盆中燃着各色药香。从窗子透进来的风轻轻一拂,药香四散,分合缠绕,凝成一股若有若无的淡香,像是浸了雪的梅,又恍惚是火盆中被炙烤的香花。冷的暖的交错纷杂,一时也说不清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言霆就泡在帘幔正中那盛满了药水的浴桶里。
药水清湛,若没有嗅到其间刺鼻的药味,秦诺也几乎分不清其中盛的是药还是水。
他紧紧闭着眼,就算承着冷热交替、生不如死的痛苦,也未曾露出狼狈颓然之态。
唯有眉心那一抹浅皱,让人知道他正经历着何种折磨。
秦诺轻手轻脚地靠近,伸手慢慢探进浴桶里,先时未有知觉,几息之后,一股刺痛便从指间传来,直劈入骨。
她尚未仔细感受,整只手就被言霆托出了浴桶。
秦诺呼了口气,下一刻便对上了言霆略显凶狠的目光。
他愤怒又惊愕,一双眼带着隐忍痛苦后的犀锐冷戾,像是夜色中蛰伏待出的凶兽,指爪稍动,便能取人性命,折人魂魄。
可饶是已到了隐忍的极处,他望着她的目光仍旧存着刻骨温柔。
秦诺咬唇忍住眼眶的酸痛。她不愿在此时露出脆弱的姿态来让他担忧分心。
第96章 疼惜 我们要好好在一……
“章先生说等这药水变成青色你就能出来了。”秦诺反手握紧言霆的手,感觉到他细微的颤抖,心口也像是被狠狠拧了一把,这种疼痛绵长而刻骨,让秦诺几乎生出了与他同感同受的错觉。
“先出去,听话。”言霆出口的话也难掩沙哑微颤,秦诺咬了咬唇,到底不敢再去看言霆的目光。她别过头狠狠吸了吸鼻子:“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言霆撑不住向后靠在桶壁上,喉间也隐隐溢出了些低沉的嘶吼。
若非痛到极致,他这样的人,怎会露出这般形容?
秦诺慢吞吞地搬了矮凳坐到浴桶旁,她一手搭在桶沿扶稳,另一手不住地去拭他额上淌下的汗珠。
“没事的,言霆哥哥乖,不要怕,我在这儿陪着你。”秦诺一手垫住下巴,把脑袋轻轻撑在桶边:“不要忍着,痛就说出来,说给我听。”
言霆敛眉阖目地靠在桶沿,一手抬起摸索着揉了揉她的脑袋,忍不住轻轻笑了笑。
“你笑什么。”秦诺把他的手重新按回浴桶里,自己拿了舀子一下下往他肩背上浇水。
这药水触之如针扎刀劈之痛,但言霆此刻正在经受冰火交加之苦,是以这药水的痛于他而言算是好事,且他也几乎感受不到这浴水之痛。等他能觉到外肤痛楚时,便已是熬过此次毒发的时候了。
“小傻子。”言霆的眉头仍旧紧紧拧着,可他脸上的笑却无从遮掩:“别怕,我没事。”
言霆从小到大已习惯了强势守护,也习惯了隐忍痛楚,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哄他,让他不必遮掩,不必强忍,不必害怕。
“别忍着,我那时痛狠了便会哭会叫,我是你的妻子,在我面前若还要忍着,那就是拿我当外人了。”
言霆抬手撑住桶沿,手上臂上青筋暴起,几乎要生生将这桶沿掰断。秦诺紧张地盯着浴桶瞧,生怕他一个错力,再把这浴桶给拆了。到时没有这药水缓解,他只怕会更加痛苦。
“娇气包今天没哭鼻子?”忍过一阵难熬的痛楚,言霆脱力地靠向桶沿,眉目间到底见了一丝脆弱。秦诺小心翼翼地起身,凑过去在他眉心轻轻一吻:“谁哭了,你少看不起人。”
体内火去冰升,一瞬如置冰窟,仿佛筋骨之中生出无数冰刺,生生要将人的魂魄也一并刺得千疮百孔。
言霆看着秦诺近在咫尺的小脸和她目中清晰彻骨的怜惜心疼,克制不住地地掌住她的后脑迫她靠近。他需要这份温暖,也只有她给的怜惜温柔能让他心魂一并暖和起来。
言霆从未像要吃了她一般地吻过他,往日就算再疯,他总还是多有疼惜顾忌。可今日大约是痛楚太重,他心中的那些克制顾虑都不再冒头,便让他顺着心思,彻底地在她的纵容中疯了一回。
秦诺筋骨发软,全凭她死死撑住桶沿方得将将站稳。她头晕得厉害,一时之间几乎被他亲得喘不上气。
言霆筋骨如铁,秦诺便是拼了力也实在有些挣脱不开。
眼见他神志不甚清明,甚至想将她一并抱入浴桶之中,秦诺急得想咬人,还没等狠下心来,他便在转瞬之间卸了力道,稳稳扶着她让她远离。
秦诺嘴角破了皮,唇边也隐见血迹,她深深吸了口气,好容易才坐回了自己的矮凳上。
言霆重重倒回水里,抬手覆额缓了好一阵,才重新有了说话的气力。
“别靠近,方才怕不怕?”
“有什么好怕的,你别管我了。”秦诺的腿这会儿还是软的,她并不怕他,若不是顾忌着孩子,他怎么样她都愿意陪着他。也不至让他独自一人承受痛苦,还要为她处处隐忍。
“再忍一忍,快了,今晚就快过去了。”秦诺看着浴桶中的药水不再清澈无物,心也跟着微微提起了些,她看了言霆半晌,才打定主意开了口:“方才那样,你是不是能好一些?”
言霆良久没有回答,秦诺紧紧盯住他,心里不住地打着盘算。她低下头摸了摸肚子,忖着如何才能帮他转开在疼痛上的注意力,又同时不会伤到自己。
“别胡闹。”言霆的嗓音已经彻底沉哑了下去。他身子向下一沉,整个人都浸在了药水中。
她不知道他那时候究竟起了什么样的念头,若再来一次,他不保证自己会否失却理智,做出伤害她的事来。
对于这种痛苦,言霆几乎已经成了习惯。从前征战沙场,以命相博,他也曾刀·枪·见骨,命悬一线。如今的痛楚,不过是更长,更深刻了一些,还不至让他为此而失态挣扎。
有轻缓的歌声从水面轻轻飘了进来。言霆静下心,将自己的心神投注进这温柔彻骨的歌声里。
她的心疼懊悔,痛苦煎熬,都藏在每一声低低的哼唱中,他知道自己也是被这小姑娘放在心尖上爱护的。
这种知觉让他愉悦而满足,就好像是千百世的祈求经历了重重阻隔终于圆满。
便是万千荆棘,刀山火海,他也到底是来赴约了。
言霆不再忍耐隐藏。他并非是一个人在受这些痛苦,他越是隐忍,也便让她越是心痛。
秦诺扶着腰来来回回地忙乱,有她在旁边打岔,言霆总是忍不住分心乱意。痛起来的时候心思也总是飘忽不定,如此,这一晚倒算是这么多时日来,忍痛最轻松的一晚了。
秦诺不住地哄了言霆一整晚,直到药水渐青,才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咱们两人倒都成了药罐子了。”秦诺皱着脸把一碗汤药喝下,见言霆也把空碗搁在了一旁,便伸手去拿了两颗蜜饯,分进他嘴里一颗:“还好有章先生在,否则你如今就要生生捱过去了。”
言霆笑笑,反手拂了拂她眼下青影:“好,我今日便去向章先生道谢,向他敬酒三杯以示诚心好不好?快睡。”
秦诺哼哼唧唧,嘟嘟囔囔地躺在言霆怀里,她心里有很多话,但一出口便不免显得虚浮生分。
“你陪我一起睡,还有,以后再难熬的时候不许背着我,我也能陪你哄你啊。还是说在你心里我就这么没用,什么风雨都经不得。”
这么大一顶帽子被这小没良心的扣下来,言霆还偏偏无从反驳。
他轻轻拧了拧她的脸,无奈地应了她一声。
“其实,若这次进京入宫能寻得解药,或者寻到暂且压制我身上旧毒的法子,我们是不是就不必用章先生这服药同房的法子了?”秦诺到底还是心存忧虑,她心疼言霆为她所受的苦,也实在不愿让他平白经受这样的折磨。
他疼,她也痛。可她如今不敢沉溺悲伤,不敢让他知道自己究竟有多么愧疚难过。
她不希望自己总是只能处处受他保护,不希望他永远独自一人承担那些风浪和伤害。她希望自己也能为他遮风挡雨,成为他倦极累极之后可以依靠的参天大树。
“至多半载,我一定为你解了这些旧毒。”言霆捧住她的脸,低头在她眉心印了一吻:“别怕,别难过,我们还有一生一世,还有许多个一辈子要一起走,这点事很快就会过去。”他见她目中愧疚犹深,便笑着逗她:“不过一夜折磨就换来这么多享受,我倒是觉着不亏。”
“什么呀。”秦诺又笑又恼地推了他一把:“你又胡说八道了,快点休息吧,我知道你累了。”
“不是胡说八道。”言霆躺好,让她半个身子都靠在自己身上:“能得了你是我此生至幸,为此付出什么我都不在意。”
秦诺扁了扁嘴,忍住想哭的冲动,侧首轻轻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我才不要你付出这些东西,我们要好好在一起,谁都没有痛苦和折磨。”
“好,都听夫人的。”言霆捏了捏她的嘴,轻轻给她拍觉:“我们都会平安健康,我会好好地护着你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