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耀父母赶来医院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这是老杨第一次见到对方,杨父搀扶着杨母,而杨母隔着病房在走廊上压抑着一直在哭。他们穿着很简陋的工人统一发的长衫,杨母头发乱糟糟的上面还掺了一些棉花,杨父佝偻着背一直在叹气。
“还好人没事。”杨父在叹息中反复重复着这句话,一声一声敲打着老杨的脊背。
“我早就说了,不要让他参加什么竞赛,你说说有什么用啊,还把这孩子折腾成什么样了。”杨母边哭边骂,又怕吵醒了房内的孩子,故而压着声,“我家耀耀那么实诚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作弊呢。”
老杨一根烟握了好几个小时,纸圈已经被□□得不成样子,些许烟草都掉了出来,没有搭话,就坐在长椅的另一头听着两人的指责。
“现在这些学校就是想坑钱。”杨母用衣服抹了抹泪,又骂了句:“杀千刀的。”
那个夜晚太过漫长,现在老杨回想起来,都能记住那条昏暗的长廊有几盏应急灯。
“杨耀对此表现得太过偏执,我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老杨哂笑一声,似在自嘲:“然后我就去找了关系问省会的朋友,到底杨耀舞弊事件是怎么回事。”
霍昭连忙问:“所以是怎么回事?”
老杨摇了摇头,语气晦涩:“朋友告诉我,杨耀在交卷铃响的时候还做了答。”
考试有规则,交卷铃响必须放下笔,否则以舞弊处理。这么一看确实是杨耀自己的责任,霍昭沉吟了一瞬,带着疑惑问道:“那为什么他不认?”
这个问题困扰了老杨十多年,至今仍没找到答案。老杨把手中夹着的烟一点点捋平,淡淡出声:“我不知道。”
“我想了很多年,直到现在,我也不敢确认到底是不是杨耀骗了我,还是当年的事另有隐情。”
老杨把烟放在茶几上,向沙发上靠去,继续说:“我是没资格查看考场监控的。”
杨耀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对方父母请了假作陪,他站在门外几次三番想进去却始终没踏进去,直到杨耀对着门口的他说想要和他谈谈。
老杨这才迈着步子进了房间。
少年面色虚弱,似乎伤了声带,说话声沙哑:“老师,对不起。”
老杨抹了把脸,至今还没休息过,面带倦色却依然撑着精神跟他讲:“你去上诉吧。”
“去申请调查考场监控和查阅个人成绩。”老杨平静地补充:“我没有权限,但是你可以,不用担心,竞赛公平公正,会确保每位考生的利益。”
少年却摇了摇头,“老师,我想明白了,没有意义。”
“老师,我想转学了。”
老杨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问他为什么不上诉,想问他为什么要转学,却又觉得自己似乎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问这些。
“谢谢老师一直以来的照顾。”杨耀语气晦涩,侧过头不再看老杨。
老杨就这样沉默着离开了。
但事情并未就这样结束。谁也没想到看似安分守己的杨家父母在办理转学的那天,大闹了教务处。
“还说什么名校,就是恰学生的钱。”杨母扯着嗓子在办公楼大喊大叫,杨父尴尬地拉着对方道歉,杨耀木着脸就站在那里,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
“那个竞赛老师,就是他怂恿的我家孩子去参加什么劳什子竞赛。”杨母泪流满面,抱着防护栏大叫:“我们本来就不想去参加那些歪门邪道的。”
教务处的老师们愁眉苦脸,想要送走对方,又不敢接近她,一靠近对方就撒泼在地上打滚,主任打了个电话给老杨,希望他来处理一下。
老杨赶到的时候,杨母已经哭累了坐在门口,杨父在一旁唉声叹气拿自己妻子没有办法。
“我辞职吧。”老杨冷静地对着主任说:“就这样吧。”
“老师——”杨耀终于不再无动于衷,看着老杨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在他背后扯着嗓子喊了一句。
但老杨没有回过头看他一眼。
杨母也噤了声,飞快地站了起来,加大了音量来遮掩自己的心虚:“那就这样,我带着孩子走了。”
“所以如果杨耀自己不上报,这事就只能这样算了。”霍昭冷静地分析,皱着眉头思考,“我怎么觉得他在心虚,如果没舞弊,为什么不上报呢?”
“他有句话说得对,这些已经没意义了。”老杨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一开始是觉得有些难过,也有些失望,还有些自我怀疑,到底是不是他骗了我,那个孩子自尊心那么重,性格偏执到了极点,是不是一时想不开。”
“但是辞职以后我到处走了走。”老杨说着微微一顿,将茶几上的烟扫进垃圾桶里,继续道:“没有什么比一条人命重要。”
霍昭看想他眼睛,对方似乎是真的毫不在意,他低低问出声:“那为什么——”
“为什么不回江市?”老杨打断他话,接了后半句,“是真的因为江川忙不过来。”
其实一开始是因为赌气,身边的朋友拿这当谈资,恶意倒没有多大恶意,不过说多了总是会觉得烦,恰逢杨爷爷生病在床,老杨以照顾老爷子为借口拒绝了许多没必要的社交。
而杨家旁系多,在老爷子病倒以后忙着争夺利益,真心希望杨爷爷身体好起来的没几个,尽管老杨贴身照顾,杨爷爷还是没有撑过那个秋天,处理好杨爷爷后事以后,老杨解散了竞赛班,又托人以别人的名义给杨耀赞助了笔钱。
尽管具体事情无可考究也没法再挽救,但至少对杨耀,他确实曾真情实感地把对方当做自己的学生,而对方那样的家庭,要说责怪,老杨更多的是愧疚,如果当初他没有动恻隐之心让他跟着学竞赛,也许也不会造成这样的局面。
就当是对那孩子最后的一点帮助吧,他这样告诉自己,处理好一些私事后选择离开了江市。
最初老杨的确是想着出国算了,但至于为什么最后会来到江川,这件事说来又属实是另一场意外。
第34章 向阳 这一句谢,就承载了老杨十多年……
“我走之前给你爸打了个电话。”老杨回忆道:“当时只是嘱咐了两句希望他好好照顾燕燕。”
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眼里泛开笑意,“你爸那个人也认死理,我都说不用查了, 他非得退出省会,非得说要给我查个明白。”
霍昭对此不可置否。
老杨又继续道:“你妈她, 生下你就不太好了,我期间去看过她几次,但是没什么用。”
说到这里他似乎很自责:“怪我,闹出这事,做哥哥的还让妹妹担心。”
“但是你妈妈自小就比我懂事, 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以前我还要问她拿主意。”许是说久了, 老杨嗓子有些沙哑, 他端起茶几上的水杯灌几口水, 接着说:“燕燕去世后,我本来是打算出国的。”
当时处理完一些财产后,就去办了签证,但就在准备出国的前一晚,他接到了大学同学的电话。
和老杨保持联系的大学同学其实不多,但电话里的算一个, 这个人, 就是目前向阳学校的语文老师——何思源。
“老杨,我可能有个事要找你帮忙......”对方支支吾吾,显然是犹豫了很久才决定来找他的。
彼时老杨正在收拾着行李,用耳朵和胳膊夹着电话,问道:“咋了老何,什么事你说,能办到的我一定帮。”
“你能不能, 借我一笔钱?”何思源似乎是觉得有些难堪,鼓足了勇气说出口后就像泄了气的皮球有些无力,他赶紧补充:“如果不行也没关系,我就是问问。”
老杨没急着拒绝,停了手边的动作拿起手机问:“你先说说你要用钱来干什么,差多少?”
两人关系虽然在大学还不错,但毕业后几乎没什么联系,逢年过节群发短信才会扯上两句,老杨只知道对方当了老师,但具体是在哪不是很清楚。
何思源觉得难堪也开了口,再说出后面的话反而顺畅了许多:“我们学校要办不下去了。”
一开始还能勉强支撑下去,但老牌的教师面临退休,新来的老师在这里待不下去没过多久就辞职走了,来来去去换人对学生的影响也很大,孩子家长有些也不想送他们上学,激进点的家长已经闹到学校,说反正也没老师,根本就是白费钱,堵在学校门口让他们退学费。
附近的居民开始对他们指指点点,本来也就没几个真正想读书的学生也自己退了学,何思源家境并不富裕,和几个老师自己凑了点钱贴了些,甚至好几个月工资都没拿,但依旧不够学校的运转。
何思源一个大男人在电话里哭得哽咽:“我没办法啊老杨,上大学时就记得你家境还不错,我就想着,能不能先向你借一笔钱把几个老师的工资先发了。”
“就是剩下的那群孩子,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何思源顿声,继续道:“我读书的时候,一直坚信那句“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但是老杨,我做不到,这么说可能苍白无力,但是——”
“你见过一群孩子用单纯的目光把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的模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