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怎么说,人类的悲喜无法相通呢?
或者不妨说,期待别人体恤你比自己更多,这本身就是件痴心妄想。
某人强济着冷静,换个口吻与她,“如果你听到顾铮在电话里的那些话,那种语气,你还能认为他对你别无居心的话,那我无话可说。”
“那我要怎么办呢?”梁昭也跟着平下气,当下的她,在雨中湿透了,睫毛上簌簌的雨珠子,“你告诉我,面对这种情况该如何处理?还是干脆辞掉这份工作?”
顾岐安这才斜乜过来,眼角到眉梢,满满的阴鸷感,“我不是你,也没有个前度上司,所以很抱歉,假设不了。”
好一个假设不了。梁昭忽而蔑笑,“你现在体会到我的难堪了,气到恨不得暴走了。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说,我不是你,没有个死了的朱砂痣,所以很抱歉,假设不了?”
“不能这样吧?”她怄得来回吞一口气,“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顾先生,你未免太霸道了!”
嘟地一声,是长按鸣笛,有人拿拳头砸方向盘,误碰响了喇叭。
即刻,他不无戾气地朝向她,“她好歹是死了!活着还好些,不如一道来看看,是谁他妈的天天犯贱捣糨糊!”
“嗯!只你的白月光高尚!至高至洁,重重拿起又能轻轻放下,分了就互不打扰。抱歉是我前夫无赖纠缠了,让你带累了。这日子跟他妈屎一样,过不下去就离婚罢!”梁昭抡起手包就甩进窗户,掼到他脸上。
链条与镶钻刮到他眉骨,生生刮破了油皮。顾岐安准准地接住手包,再威胁她,“你再提这个词试试看!”
“我提怎么了?!”
难得地,她又一次歇斯底里,破音并哭腔地拿问,“不能提嘛?就因为这个词伤到你作为男人可悲又可怜的尊严?离了我你是会死还是怎地?
老娘不想再跟你过了,想走,又关你屁事!”
说罢,索性包也不要了,转身就淋雨而去。
顾岐安自然不依,只是连放几下喇叭都招不回她,便拨挡慢速行进,一路跟,直到与她平齐了,冲着窗户那头勒令,“上车!”
梁昭才不听,一门心思直线前进。淋雨且掉泪的缘故,妆全花完了,长发也毛躁躁糊在脸上,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无比乌糟。
外加医院给人的感觉本就压抑,她从来不喜欢这个地方,自打谭主任出事后,这种厌恶感更深了。每次来这里也仿佛是为了触摸死亡与腐朽。
不多时,车里人就“友情提示”,“眼线都泡化了。”
“关你屁事!”她只有这句。
“乌漆麻黑地挂在脸上,像《孤儿院》里那个小女孩。”
继而,又添油加醋,“是不关我事,但会吓死无辜路人。”
两个人相对静止般地同行着。左侧突然蹿出辆车子,才下班的周琎载着老纪回家,撞见这疑似家变现场,周琎也缓下车速谑某人,“乖乖,全上海的搓衣板都给你跪售罄了。”
顾岐安:“不会说话就把嘴捐了。没人嫌你哑巴。”
周琎越挫越勇,反倒含笑喊嫂夫人,“上我的车罢!空处还多呢,去哪我载你一程。”
梁昭仍没搭理,过去人前还算有个顾太太的觉悟,对他那些个戚友都百般客套,如今想是也没必要了。更遑论这周琎还是某人大学拜过把子的同窗、顾秦往事的经过人,难怪他们婚礼当天,作为傧相的周琎总一副有隐衷之色呢。
她更不消去想,兄弟俩私下里会如何谈她,谈秦豫?
又将两人作比,再喟叹,除却巫山不是云?
想到这,梁昭就眼泪掣动着呼吸一哽,抽泣出声音来。
好巧不巧,这声音给老纪听去了。纪正明老早就认识梁昭的,也是因为同老谭共事。他们这一辈,论起顾二、梁毛毛,都是从小看到大的孩子,自然也就知悉这姑娘的苦辛,小时候那般玲珑灵巧,乖乖的可人儿,大了,自打父亲过世起,就活脱脱像变了个人。
以及,这臭小子又是如何地泼皮,惹毛了昭昭,才叫她轻易落泪!
又或者,她的情绪化和脆弱正因为他长到了她的痛点上呢?
这些只是第三视角的猜测。饶是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但解铃还须系铃人,老纪便冷哼着,一脚踹上驾驶座背,“属你热情,属你古道热肠!”
周琎:“嘿!人都淋雨淋成那样了,换你你看得下去?”
“再淋成落汤鸡,也轮不到我俩看不下去。”
老纪啐他蠢,孺子不可教也!
说着,挪到窗边,笑吟吟地招呼梁昭,“小昭啊,这许久没见,我还想着找机会向你陪个不是来的。”
梁昭不解,“您给我陪什么不是?”
“嗐!还不是先前在你俩新婚燕尔的档口上,撺掇那小子去国外!”
梁昭堪堪苦笑,“一个巴掌拍不响。”
姑娘倒也实诚,有什么说什么。老纪摸下鼻子,讪讪地胡侃,“是是是,我这也算助纣为虐了,帮凶他成了桩坏事。好在这小子改错态度良好,回头是岸,你来医院复健那会子,他不就赶回来了吗?工期也没完成,但这和你的事比起来,也没什么。”
梁昭是婚后差不离半年开始复健的,包括一些外伤的康复理疗、运动功能恢复。有一阵子心理压力过大,情绪也低落,进展就一直不理想。
没几天,顾岐安就赶回来了。
今日从老纪的口吻里才得知他回国的具体原因。梁昭一时也有些懵。
懵着懵着,就停下了,直到周琎把车子开走,蒙蒙细雨里,那辆密切跟随的奔驰再徐徐泊停。车上人撑着把伞下来,
走到她跟前,短暂对视后,一把扽住她手腕。
某人骂她,“你拗什么劲呢!”
梁昭全像个鸡仔般地被他拎着走,拎上车,意识也还没缓冲过来。
最后只能昏昏然抬头,看着他帮自己扣好安全带,才低低地问,“去哪?”
顾岐安站在车外看她几秒,冷峻又不容商量的嘴脸,狠狠关上门,“回家!”
第37章 -37- 结巴逼急了说绕口令
车子平稳开上大道, 二人一路无话。
只有雨刮器的拨片在左右剐蹭,单调循环,周而复始。玻璃上一串串雨水坠跌下来, 雾蒙蒙地,像个鱼缸扣在头顶, 密封不透气。
十字路口红灯亮起的时候,他们才注意到,不知何时拐来了向明中学。梁昭的母校。
顾岐安这才主动开口,即便是,不咸不淡的语气, 也像在示弱般地问她饿不饿。又一只手去中控台上够纸巾盒, 叫她擦擦湿透的头发。梁昭冷漠不接, 他就硬塞她手上。
“你就近放我下车罢。”
“……你还想去?”
“那是我的工作。”
“哪怕拿婚姻和谐当筹码?”
犟脾气也能以毒攻毒的话, 那么顾某人显然碰上对手了。平生三十来年他养尊处优且目中无人,从前老纪就说过他的,不止眼睛长在头顶,嘴巴也是。
不知谦逊服软怎么写的东西,从小到大,长辈都拿他没法;就连顾丁遥平日里再敢不分长幼地同他皮, 真惹毛了祖宗, 也得乖乖憋着。
偏偏眼前,强中更有强中手。好容易才消停下来的局面,顾岐安也不敢轻易引爆。
结果梁昭送命式反问,“婚姻在哪?和谐在哪?”
“你要这么吵就没意思了,”驾车人悠闲地压着车速。手把方向盘,绕附近兜圈,看后视镜的目光时不时扫过她, “这个逻辑就好像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来问我,做这些检查、开这些药、接受治疗的意义在哪?既然横竖都死路一条,那所谓的‘救命’岂不是无用功?”
可以说他几乎每天遇见这种病患,劝慰他们的话术也都是:
结果与过程哪个更重要?
是选白白等死还是一线希望?
“说实话,梁昭,人都说医不自医,人不渡己。我从业这么多年还没在这八字诀上领会过,独独我们这场婚姻,会让我仿佛遇到了一例疑难杂症,药石无灵,回天乏术,但我又很想医好它。绞尽脑汁地想。”
“那你承不承认,你没让我看到一个‘医者’最起码的态度?积极的态度。”
“那你呢?”问话像一支烟抛还给她。
而梁昭没接住,只能眼睁睁汇上他投来的视线,有审视也有质疑,好像那坐诊台前的大夫,
恳切切拷问她,你还想不想治、
想不想活了?
入夜雨已停。天色在鸦青与昏暗之间过渡。旁边就是学校的缘故,车辆都默契地缓速行驶也禁止鸣笛。
时光在这里天然静止。
下学时间早过去了,路口依旧杂乱地支着不少摊子。有卖木梨膏龟苓膏的,餐车上挂个小黑板标写价目,配方比起老上海的革新了不少,可以加芋圆、珍珠、坚果等等;
也有卖小炸的,电炉桌上切剩的酱香饼早凉透了的,没生意也得时刻热着铁板的中式汉堡摊……
一切乍看上去是老样子,却也悄默声变更着。梁昭那届校服还是很大众的蓝白相间,他们戏称“工地服”,上身很挑人的款式,矮一点或是骨架小一点,穿着就像卓别林默剧里的丑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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