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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牌记 (梁仝)


  但要是真真熬不下去了,他们彼此也没什么舍不得的沉没成本来继续耗。
  梁昭从来没问过顾岐安爱不爱自己,哪怕是喜欢。
  一个妻子质问已经变心的丈夫这种问题,是愚蠢;而她质问,就是蠢上加蠢。
  车厢内暖气很足,电台还是上回梁昭搭车时调的,放着某首无歌词的爵士乐。
  软绵绵曲调里,副驾驶上的人懒懒瘫靠下来,顾岐安斜乜她几眼,才发现,这女人究竟有多瘦!坐上来好半天安全带忘了系,车子也没报警。
  “梁昭……”他对她还是直呼大名,一贯如此。
  “做什么?”梁昭眯着眼回望他,想起安全带没系了,连忙拽出来往插扣里对。只是姿势太别扭,对半天也没对上,随即就听边上人叹一声,递手过来帮她插好。
  梁昭倒吸一口凉气,狗咬吕洞宾,“你的手冷到我了!”
  “……”顾岐安看她又看她,“你是在指我的手?刚刚帮你弄好安全带的我的手?”
  “不然呢,这里还有第三个人?”
  驾驶人回正目光到前方,啼笑皆非,问她是不是属蛇的?
  “我属什么你不知道?”
  “就是属蛇。”农夫的蛇。
  *
  一个钟头后,车子抵达老宅。
  比正常时间晚了二十来分钟,顾丁遥在院门口就薄责,好慢,你怕不是开卡丁车来的!
  顾岐安:还行吧,比你蹲厕所快那么一点点。
  兄妹俩拌嘴间,三人一路进里。庭院里各处栽植着草木,最高的属一棵参天广玉兰,亭亭如盖也。顾岐安说这是老爷子从前无心插下的,没成想如此肯长,这几年总有园林局的人来问卖不卖,爷爷一概免谈。
  台步拾级上,堂屋正门上斑驳着旧春联粘贴的痕迹。顾丁遥告诉二哥,“爷爷只等你回来写对子了。”
  饶是顾岐安多年不习练,提笔也写得一手好字,笔法从的颜真卿。草书和瘦金体也略懂一二。
  其实他小时候那么顽,一开始学这些都是被家里人拘的,不练就打,顾父向来不吝啬棍棒教育。可以说“笋干炖肉”这道菜,他打小没少吃。抽条蹿个阶段,老爷子还希望他到戏园子里学艺,将来当个梨园门生呢。
  那是顾岐安第一次央求及服软,求他们,饶了我罢!
  长此以往的不服管,难免隔阂了亲缘,尤其是父与子之间。
  眼前就可见一斑。出来迎人的只有丁教授,穿一身夹层加棉的旗袍,胳膊上搭着坎肩,发型也是很民国的爱司头。见人三分笑,喊梁昭,“我怎么瞧着你又瘦啦?”
  “我还好,一直如此。倒是您气色好多了。”
  丁教授去年确诊的慢性肾炎。医院采取保守疗法,她就鲜少去学校代课了,在家养病也把病养在了家里。容颜经不起这种慢性病的熬煎,越发见老,明明年轻时也是个书香人家的矜贵小姐。
  “气色可不能好吗?”丁教授目光比比老二,“又没人再上赶着给我气受了。”
  “嗯,当面议论我也该小声点。”
  顾岐安如是说着,甫进门,他那个堂哥家的小鬼头闹闹就一路往他怀里冲,手里的橡皮泥,糊了某人衣服一身。
  堂嫂忙在后面喝,“要死的,脱手三分钟就闯祸!快给你小叔道歉。”
  顾岐安说不妨事,把粘在衣上的泥点子都还给闹闹,“我是他,就有话说了,只许你们给我起这个名,不许我人如其名吗?”
  “是吧?”说罢,没个正形地对闹闹弹舌头。
  闹闹两岁不到,全然听不懂,只会仰头咯咯笑。
  末了发现一旁始终静默的梁昭,蹬蹬走过来,向她伸手间一味地重复“要”。
  “要什么?”梁昭两只手都给他。
  岂料他目标直指她怀里,攀上她双手就要抱。顾岐安主动揽活,他也不干,就是非梁昭不可。
  某人:“呵,见色忘叔的家伙。”
  梁昭权当练臂力,抱着闹闹在屋里没走几步,就有心无力了,难得委屈的口吻商量,“阿姨手好酸呀,下来自己走好不好?”
  跟在身后准备到书房去的顾岐安,第一想法是,铁树开了花,她也能温柔成这个样子;
  第二想法,阿姨???
  顾某人立时问他们家老幺,这附近有没有那种商店门口投个币就能摇啊摇的车?
  “有啊,干嘛?”顾丁遥疑惑,你要带闹闹去坐哦?
  “不是。显然现在有人比他更需要坐。”
  坐那种会唱“爸爸的爸爸叫爷爷”,会纠正你辈分称呼的车。


第16章 -16- 二更更,三暝暝
  顾岐安这一辈从的岐字。堂哥是大爷家的男孙, 名唤顾岐原。
  某方面来说,梁昭真心羡慕他们家的氛围。不谈过节,不谈其他, 至少能四世同堂一团和气,就像梁女士说的:
  独生子女有好也有坏。坏就坏在越老会越冷清。
  堂兄嫂是真正地奉子成婚。二人从校服到婚纱, 长跑十年,最后靠这个孩子助攻的。
  顾梁婚礼当天,堂嫂舒奕星大着肚子,一家人就没让她去接新娘。一则老黄历,出阁送亲时要忌讳孕妇;二则也是怕触发梁昭的隐伤。
  人生到底是各有各的造化。相似公式套在不同人身上, 演算出的结果千差万别。
  连舒奕星都在想, 如果堂弟妹没小产, 孩子估计现在也学步了。又何须两手空空, 来抱别人家的囝囝?
  *
  车泊在庭院藤架下。日头正好,离晌午饭还早,顾岐安接来水管洗车。
  顺便和堂兄聊天。后者坐在花岗石桌旁,桌上一壶红汤扑鼻的正山小种。茶是他带来的,顾岐原是茶商总代理,只不过这几年路断人稀, 行业越来越不景气, 他也想开发其他业务。
  半年前,堂兄找到岐安。问他们医院的员工是否有固定的馆子聚餐团建,这年头风气紧,公费应酬不好把控,要是能固定人脉固定场所也是双赢。
  顾岐安直问,“说吧,别废话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想开个菜馆。”
  民以食为天。顾岐原说, 他至今就没发现几家真正道地的本帮菜馆,要么挂羊头卖狗肉要么店大欺客,所以才想自己开一家。开成了,凭他的人际不愁没客,烟酒茶供应也自然不在话下。各种利害分析完,又问岐安入不入伙,有钱不赚王八下蛋。
  经过多日合谋多方打听,顾岐安同意了。
  但医生作为事业编制,明令禁止跨界营生,于是,注册主体是顾岐原。顾岐安更像是出钱占个股份。
  此刻二人就一坐一站地念生意经。顾岐原犯牢骚,“你别说,这年头厨子还真不好找。要价低的手艺一般,手艺好的又狮子大开口。张嘴问我开两万,还要求包吃住,我天,怎么不去抢?”
  “所以就来抢你了啊。”顾岐安笑着接梗,上身毛衣内搭衬衫,卷袖口擦车门。
  “这话说得,好像与你无关?”
  “不是无关,是牢骚无用。掌柜的,是你看中别人的厨艺点将请兵,又舍不得花那个钱,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买卖?”
  顾岐原嘟囔着犹豫,“这不还没定下吗?能省则省啊。话说,你有没有认识的合适人选?”
  车边的人低头把烟抽到底,踩灭又捡起,随口一答,“梁昭罢。”
  “啥?”
  “开个玩笑。”有时候,顾医生的脑回路只有他自己懂。这个莫名其妙的玩笑全然是因为,想到梁昭近日在捣鼓吃,更想到那杯苦死人不偿命的柚子茶,
  他继续自顾自地抖机灵,“你请她不会赔钱……”
  堂兄揭盖呷茶,复又听到,“但会赔命。”
  喝茶人差点没给呛着。
  厨子的事姑且撂一边,这么瞎掰扯也出不了结果。顾岐原说回更要紧的,弟兄俩搭伙开馆子一事,从性质上也算先斩后奏吧,毕竟都是30+的人还事事父母命吗?等八字有一撇了,顾岐原这才趁着拜年的契机,也来和堂伯家通通气。
  结果就是顾父并不多乐意,板着脸下马威,“你们哥俩商量好的算盘,还来跟我说什么?”
  顾岐原学着堂伯的原话,嗟叹,“原以为我家老头够犟了,没想到天外有天。或者说,一笔落不出两个姓,咱们姓顾的是一家子倔货。”
  “好家伙,骂他就骂他,何必共沉沦?”
  “就凭你现在说话的调调和他一模一样!”
  顾岐安嗤笑声。身子远远后退开,单手抄兜,擎着水管往车上浇洗。冬季日光倒也晴好,水雾里依稀色散着彩虹。
  从这头望到车厢里。还能看见后窗垫上一排玩偶的轮廓,多是成双成对、大小不一,当初接亲时压车用的。婚后就一直摆设在那里。
  这无论压车还是压床,都是早生贵子百年好合的寓意。
  国人对婚姻与生育的两全是如此执着。理由逃不开根深蒂固的家庭观,养儿养女,老了能顾到你,你的精神和血缘有传续,似乎这样的人生才符合通俗意义上的圆满。
  只是也有反例。比如顾家老大,眼下顾岐原就问堂弟,“今年过年,岐章可有消息?”
  “没有吧,有又与我何干?”不想多谈的人抛烟给堂兄,再从耳廓上摘下自己的。二人同时点烟间,顾岐安余光不经意扫过了厨房那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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