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霖在看到那女子步下马车的时候,脚步不由得顿了一下。那不是莅阳,那个姑娘不是莅阳。
莅阳从来都是活泼耀眼、明丽照人的,可这个身着素锦褥裙挽着披帛柳腰一握莲步款款甚至连头上都戴着幕离的姑娘,说什么都不会是她的莅阳。
可若不是莅阳,天下间又有哪个女子会有这样熟悉的身影和亲切的气息?他的眼睛不由得湿润了,一步步朝她走了过去。
透过轻薄的蛟绡纱,莅阳一眼就看到了宇文霖眼中的悲伤和痛苦,她的心骤然间放佛被一只巨手攫住,痛的无法呼吸。要有多坚强,才能不住的告诉自己,她是来送行的,不是与他一起走的。昔日誓言仿佛还在耳畔回响,可如今携手而归却已经成了至死都无法实现的梦想。
她不是早就认命了吗?怎么还敢痴心妄想?她迅速收回思绪,忍住想要扑过去抱住他大哭一场的冲动,提醒自己谢玉带着一队精兵就在视线可及的山坡上看着呢,所以她必须冷静。
“长公主!”宇文霖的声音带着几分心碎的沙哑,缓缓传入了耳畔。
莅阳抬起头,看到宇文霖举手齐眉,庄严而缓慢的鞠了一躬。她心头一痛,叉手与腹前,微微鞠躬颔首回礼。
“晟王此去,路途遥远,还望一路珍重!”莅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和一点,带着几分客套道。
“这两年承蒙长公主照应,在下不胜感激。”就仿佛约好了一般,宇文霖也同样客套的回应道,他转过头,看到小寒抱着一个狭长的包裹走了过来。
“见过长公主!”小寒将那包裹递给了宇文霖,对莅阳躬身行礼,然后缓缓退开了。
莅阳微微颔首,看到宇文霖双手捧起那狭长的包裹恭恭敬敬的呈了上来,低下眸子道:“五年前在下初来大梁,身无长物,只有此琴相伴。今日即将归国,欲将此琴赠与长公主,感念您的恩德,还望切莫推辞!”
莅阳望着他搭在包裹上细长如竹枝的手指,心中骤然一痛,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好歹能留着此琴做个念想,毕竟是他曾经朝夕相伴之物,见琴如见人,倒也可以抵却不少悲伤和孤独吧!
“既如此,便却之不恭,多谢晟王盛意。”莅阳伸手接住,下意识的将那琴盒紧紧抱在怀里。边上的小宫女走过来伸出手,莅阳有些不舍,还是交给了她拿着。
他原本想好了,见面之后一定要质问她为何失信,为何突然答应嫁给他人?理解归理解,但心痛绝望却依旧难免。可不知道为何,此刻见到她除了心疼之外,竟是生不出半点责怪之意。好像突然间就成了陌生人,往日种种如同一场梦,醒来后便杳无踪迹。
他自然是要走的,莅阳自然也是要嫁人的,可难道就要这般结束吗?若真如此,此后半生他都无法释怀。
“莅阳,你当真要这么狠心的对我吗?”他终于忍不住了,哽咽着走上前想要握住莅阳的手,莅阳却是浑身一震,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好几步,像是被他突然的失态吓了一跳,“还请晟王自重!”她的声音带着七分惊恐和三分挣扎。
宇文霖见她执意如此生分,心头大恸,眼泪忽的涌了出来,颤抖着声音道:“我最后问你一次,愿不愿意跟我走?”
事情突然发生了这样的转变,莅阳忽然间愣住了,不知道是惊讶还是欣慰。其实她一直希望他能够强硬一点霸气一点,不要让她一个人背负所有的压力。可如今他忽然喊出这样一句话的时候,她便觉得自己已经冷然的心好像忽然间回暖了一些。
“跟我走吧,莅阳,今时不同往日,迎接我归国的有数十名武功卓绝的卫士,我们一定可以成功脱逃,离开大梁国界的。那时候木已成舟,你的母后就再也没有办法把我们分开了。”他忽然说着说着连自己都激动起来,上前一把握住莅阳的手道。
莅阳几乎要被他的话语蛊惑了,然而那只温凉的熟悉的手覆在她手背上的时候,她赫然惊醒过来,迅速抽回了手,有些愤怒道:“不跟,我如今已经许配了人家,纵使我可以不顾廉耻不要清誉,但如何能拖累夫家的名声?不要再做梦了,都什么时候了,你真以为我是一个人来的吗?”她绝望难过的想要大哭,明明已经不可能了,为何他还要再给她一个微弱的梦,然后轻而易举的被现实戳破?
莅阳侧过头去,看到谢玉一身轻甲,牵着马站在不远处的山石旁静静的望着她。她忽然间羞愧欲死,他未来的夫婿丝毫不计较的护送她去向以前的恋人送行,可她竟然差点动了与其私奔的念头。
她不能再呆下去了,唯恐自己无法抵制住宇文霖的蛊惑,吸了口气道:“时至今日,你还想怎样?情出自愿,事过无悔。既然抗不过天命,又何必怨天尤人?今日一别,只望余生再无相见之日。你若真的珍视我们曾经的感情,那就永远莫要与别人提起,永远也莫要再来找我!”
她福了福身,道:“今生缘尽于此,望君多加珍重!”随后再不停留便要上车。
“莅阳!”宇文霖忽然撕心裂肺般的喊了一声,莅阳不由得转过身,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宇文霖抬起袖子擦了把泪,哀求道:“既然如此,那你好歹让我再看你一眼吧?”
“对不起!”莅阳眼眶一红,转身决然登上了马车,在她转身的时候,一边等候的车夫就跑了过来。
马车调头而去,宇文霖下意识的追了上去,道:“莅阳,对不起,你别生气好不好?”
没有得到长公主的吩咐,车夫只得缓缓驾着马车往前走。莅阳掀起侧面的帷幔,看到他跟在马车旁边跑,终究狠不下心来,道:“你快走吧!”
“我想通了,不会再纠缠你了。莅阳,你别生气好不好?不然我一辈子都不会开心的。”宇文霖气喘吁吁的跑过来,仰着头道。
“好,我不生气了!”莅阳使劲吸了口气道。
“这首诗送给你!”宇文霖仰着脸,从袖中拿出一方丝帕递了上来。
莅阳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再不敢停留片刻,决然道:“保重!”随后命令车夫快走,马车忽的加快了速度,宇文霖再也跟不上了,却还是拼命的在后面追着,不停地大声喊公主保重、公主保重、公主保重……
莅阳抬手捂住了耳朵,心中痛如刀绞,走了好远,她终于忍不住回过头去,看到宇文霖跌倒在不远处的草地上,像是再也爬不起来了。她不敢再看,侧过头去抬手捂住了嘴巴,无声的抽泣着。
马车到了城门口,她才终于缓过来,下意识的展开了手中紧紧攥着的丝帕,默默念着帕子上那首诗:
极浦一别后,江湖怅望多。
相忘谁先忘?倾国是故国。
揽风如挽袂,执手似初呵。
人间但存想,天地永婆娑。
(这首诗出自小椴武侠小说《杯雪》)
莅阳心头一涩,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的坠落,在雪白的帕子上洇开了片片水痕。
人间但存想,天地永婆娑。只要彼此都还活在这世间,即便再也无法见面,这天地间也都是美好的。
不知不觉马车已经到了宫门口,车速忽然放缓,得得的马蹄声从后面绕了过来。莅阳轻轻挑起帘子,看到谢玉转到了车前,见她望过来,忙跳下马背行礼。
“谢谢你!”莅阳忍住悲戚,朝他点头道。
谢玉有些腼腆的笑了一下,两只大眼睛亮闪闪的,有些期许的望着她道:“殿下得空了能不能把自己平日的好恶写一份给臣?臣母这些日子正着手布置新房,怕不小心触了殿下的忌讳惹您不高兴。”
莅阳心底泛起了一丝暖意,竟难得的微微笑了,道:“我没有那么多讲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恶,不用顾念我的。”
目送着莅阳的马车进了宫门,谢玉才牵着马转身往回走。莅阳人真好,她今天竟然对他笑了呢!以后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他会努力让莅阳忘掉伤心的事,变得和以前一样快乐。
☆、长命女
虽然有些仓促,但大婚的礼仪依旧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贞平十年六月二十五日,梁帝与保和殿悬彩设宴,款待驸马谢玉极其谢氏族人。就在几天前,谢玉已袭爵,成为第三代宁国侯。
同日,皇太后在慈宁宫宴请驸马族中女眷,皇后率一众妃嫔朝贺,就连原本凤体欠安深居简出的宸妃都在一众女官和宫婢的簇拥下前来赴宴。席间雅乐飘飘,宾主尽欢,一片祥和。
与此同时,莅阳长公主盛装华服,在众女官和命妇的陪侍下在阁中静候吉时。
慈宁宫正殿的丝竹之声萦绕在耳畔,彷如仙乐。即使闭上眼睛,似乎也能看到边上侍候之人溢于言表的喜庆和欢悦。莅阳心中却是一片平静,她无法将这泼天的喜庆与自己联系上。
袖中紧紧握着齐嬷嬷偷偷塞给她的两个青梅,以备行礼间隙头晕泛呕时偷咬一口。
青纱单衣外罩着九层翟衣,配着朱红细丝的袖口、衣边和前襟,五指宽的金丝镂花大带下压着红黑色领边绣五彩吉祥纹的蔽膝,佩绶带、玉佩、香囊等。花钗共九枝,宝钿珍珠络。两鬓的珠花和头顶的发髻沉甸甸的压下来,让她心头愈发的沉闷和压抑。但那么多人看着,却是容不得半分失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