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了下,没回头,猛地又灌了一大口。
在初夏炙热的阳光里, 塑料瓶子对面的人脸有些变形,却仍旧是好看的。
——头顶的树冠把金箔似的光线割成细碎的小片, 斑斑点点落在江远路的头发上、脸上、肩膀上。
就连他平日总是阴郁的眼神, 也被照耀得多了几分蓬勃的生机。
她突然就想起那个张狂肆虐的“远”字, 为绿荫所覆盖,寂寥而又执着。
曲思远呛了一口, 红着脸放下矿泉水瓶子。
“阿姨好点了?”江远路看也不看其他人, 一本正经地问候。
“好……咳咳……好点了。”
李浩然已经恢复了神色,有心想要问一问程芸出了什么事儿,对上江远路刀子似的眼神, 又咽了回去。
幸亏还有钢铁直男曲毅,一点儿没觉得几人间的气氛有什么问题, 还一个劲地催着李浩然这个大股东去村委办公室坐一坐。
“外、外头太热了,咱、咱去屋里坐坐!”
李浩然欣然应许,也如愿看到曲毅拉住了想要离开的曲思远。
“小、小曲, 你、你也一起呀!”
玫瑰村的村委办公室就在文化礼堂楼上, 算不上豪华, 空调、桌椅、热水瓶、茶杯茶叶倒都是齐全的。
曲毅手脚利索地给大家泡了茶——江远路和那史一个嫉妒心作祟,一个八卦之魂燃烧,也厚着脸皮跟了来。
曲毅倒是没把他们当外人, 他还指望多和滑翔伞基地联动联动, 好给桔子打开销路呢。
李浩然今天来是带了好消息来的:靠着BEWILL的关系,他联系了S市的几家水果经销商,基本谈妥了合作。
搞种植么, 一怕产量上不来,二怕销路出不去。
照今天的现场看起来,今秋桔子的产量应该是还可以的。如今又解决了三分之一销量,算得上是锦上添花。
曲毅听得眉飞色舞,结巴都好了大半。
曲思远在一边慢慢地抿着茶水,又是欣喜又是苦涩。
既欣喜投资不会亏本,又感慨物是人非,如今自己和他真的单纯只是合作伙伴关系了。
“思远学妹,思远学妹?”
她猛然回神,李浩然苦笑道:“想什么这么入神?”
“我……”
“明天的农产品博览会,有兴趣一起去参加吗?”
曲思远看了眼曲毅,对方眼睛里都是亮光。
“我就不去了,”她放下杯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礼貌而平静,“李总您和小毅哥一块过去吧。”
这一声“李总”叫得客气到了极点,不但李浩然微变了脸色,连曲毅也明显感觉到了问题。
“李总”和“学长”,这亲疏远近的差距可就大。
曲毅虽然担心过他们“情侣”变“夫妻”,影响自己的控股权,却也并不愿意看劳燕分飞。
毕竟,自己也是受过情伤的人。
去吃晚饭的路上,曲毅找了个机会挨到曲思远边上:“你、你和李总……怎、怎么了?”
曲思远弯着眼睛笑笑,声音也轻轻的:“没怎么,瓜田李下,怕他女朋友误会。”
曲毅张大嘴巴,震惊地看看她,又扭头去看被蒋永军催着推门进了包厢的李浩然。
晚上的饭局吃得非常具有乡村商务特色,土酒土菜,连餐后水果都是附近农家自种的杨梅、李子和小樱桃。
杨梅是野乌,个小色黑,甜倒是挺甜的。
本地青李和指头大的小樱桃就酸得有点涩口了,曲思远只吃了几颗杨梅,便推说基地有事,提前离开。
山风凌厉,到了夜里尤其肆虐。
她喝了点酒,慢腾腾沿着山道往上走,满目都是黑压压的树影,随着夜风波涛似的起伏。
身后隐约有脚步声传来,她也懒得回头,只一股脑儿往上走。
那点儿酒劲被风吹没了之后,身后的脚步声愈加明显——曲思远终于感觉到了恐惧,脚下没停,微微侧身往后看去。
人就在半米开外跟着,黑T恤,卡其色运动裤,白球鞋,手腕上还系着没地方的防晒面巾。
不是江远路,又能是哪个?
曲思远陡然松了口气,脚下发软,靠着棵矮松停了下来:“你怎么都不出声?”
江远路继续往前走了几步,脸没入树影遮挡中,声音倒是清晰可闻:“你也没一路走一路喊吧。”
曲思远答不上来了,从口袋里掏了掏,摸出自己刚才载他们下山时候的五菱之光钥匙:“你刚没喝酒吧,你来开车?”
江远路没接,“我吃了杨梅。”
曲思远:“啊”
“3颗杨梅就可能导致人体每100毫升血液的酒精含量超过20毫克了,我吃了小半盘。”
曲思远:“……”
“一起走吧。”
曲思远无奈,跟着他继续爬山路。
晚上没月亮,星星倒是不少,山道虽然漫长,因了有风,也并不觉得热。
曲思远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清明时,他们在公墓前的偶遇。
“你老家是在这附近吗?”
江远路“嗯”了一声,又走了一段,补充道:“我从小跟着爷爷奶奶生活,不算亲妈嫌弃家里穷出轨改嫁的事儿的话……跟小豆豆差不多吧。”
曲思远脚步顿了顿,“留守儿童”、“空巢老人”等字眼控制不住地在脑海里蹦了出来。
这些熟悉的名词她在学生时代就见过不少,却直到来了峒乡之后,才有了更加清晰的认识。
简简单单的名词之下,是因为生活所迫而不得不四散分离的一个个家庭,一双双期盼的眼睛。
她帮阿聪奶奶给阿聪打过视频电话,爱斤斤计较的老人在这一刻完全忘记了费用问题,抱着小孙女凑在小小的手机面前,笑得仿佛一朵迟开的菊花。
她忍不住扭头看了江远路一眼,暮色深垂,实在看不清他的脸——她一时有些无措,不知是该顺着把话题引到家乡建设发展上去,还是干脆闭嘴聆听来得比较好。
江远路却自己转移了话题:“当年多亏你爸爸他们在江海中学搞的那个助学项目,我才能继续念书——哪怕到现在,峒乡和江海两个镇在册的有学龄儿童的贫困户,也还享受着助学项目的帮助。”
曲思远怔了怔,江海中学那个公益助学项目,她是有印象的。
父母难得的几次争吵,都提到过江海中学的名字。彼时家里也不算富裕,曲建设却死活要投钱进这个无底洞里,连程芸这样的软性子都和他吵过。
后来项目上了轨道,有了不少新的投资人接手,他爸才重新开始专心搞起白鹭山的投资来。
她在这一瞬间,蓦然想到了一些被自己忽略的事情。
父亲提到江海中学项目后继有人时那欣慰的语气,提到自己资助过的学生时那自豪的语气……
她迟疑着开口:“我爸爸提到的……那个助学项目的新投资人,是你吗?”
“我没那么伟大,也没那么大能量。”江远路干脆地打破了她不切实际地幻想,“我不过是和其他一起受过帮助的同学们,在毕业反哺之外,一起推广过它。”
善意是会传递的——如同生命力顽强的太阳花,只要有土壤和阳光,一颗种子能发芽,一截枝条也能萌出根须存活。
再闻到玫瑰村独有的芬芳香气,已经是一个多小时之后了。
曲思远走得腿肚子直打抖,扶着村口的石凳坐下来,呼呼地喘气。
江远路体力比她好得多,轻轻松松地站在边上,沉默了好一会儿,也挨着她坐了下来。
头顶便是村口唯一的路灯,光把两人的影子聚到了一处,紧紧地贴在石凳的边缘。
曲思远瞥见江远路的手机不时地震动,忍不住提醒:“你手机一直在震。”
江远路翻过手机,深蓝色的锁频界面上,排着一长排红包被领取的通知。
曲思远忍不住打趣:“江老板真大方,给员工发红包呀?”
江远路“嗯”了一声,竟然默认了。
曲思远一时有些好奇:“今天是你们发奖金的日子?团建?周年庆?”
“跟你没关系。”江远路收起手机,说完觉得自己的语气似乎有些太过生硬,在裤子口袋里掏了掏,摸了块半融化的水果硬糖出来,放进曲思远手里,“见者有份。”
曲思远:“……”
到底是多大的喜事,这都见者有份了?
她捏着糖越想越是好奇,不由点开了程芸住院时候添加的那个朱姓女孩的朋友圈。
朱玫果然还保持着一天数条朋友圈的习惯,最新的一条是个抢红包手气最佳的截图,金额赫然有四位数,附言:老板威武!
下面还有一条喜气洋洋的公开回复:绝密内幕!我们老板太大方了,情敌自己淘汰都找借口全公司发红包!以后婚礼上肯定要发钱哈哈哈哈!
曲思远:“……”
她目光诡异地看了眼江远路犹在震动的手机,又不大自信地打量了下自己脏兮兮的球鞋和衣服,在那条朋友圈下打了个小小的问号。
十秒钟之后,那条公开回复不见了。
又过了几秒钟,整条朋友圈都被删除了。
再过了半分钟,朱玫的私信也来了:“【哭泣·JPG】我和同事打赌输了瞎发的,光记得屏蔽老板了,曲小姐你当没看到呀,千万不要告诉我们江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