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车灯,山路又恢复了黑暗,只那点黯淡的星光照出一点儿轮廓。
“不用那么妄自菲薄,”江远路突然开口道,“你让这么多村民在家就能挣到钱,已经很了不起了。”
曲思远苦笑:“他们在家也是忙,去大城市也是忙,还能看到更精彩的世界,上升空间也更大,有什么好稀罕的。”
“不一样。”江远路停下脚步。
曲思远往护栏上一靠,手插着兜:“哪里不一样?”
“哪里都不用一样。”江远路指了指山下星星点点的灯火,“他们的根在这里,老人、孩子都在这里——峒乡每年这么多人外出打工,你觉得有几个人能在大城市买房扎根?你看看玫瑰村那些家庭,有几家不是常年父母妻儿天各一方?这是正常家庭应该有的样子吗?”
“他们……”
“如果有选择,他们一定也很想像程阿姨给你规划的那样,每天步行上下班,每顿饭都可以选择和家人一起——家人,本来就是应该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
曲思远没再接腔,闷头往前走去。
风里逐渐弥漫开玫瑰的芬芳,玫瑰村明艳的花墙在黑夜里静静绽放着。
平日里熟悉的香味,这时却有些刺鼻。
她无端地有些委屈,有些埋怨早已经不在人世的父亲。
纵然你志存高远,希望家乡能够少一些分离的家庭。你又是否想过,自己的小家庭会因而四散分离?
经过蒋永军的小卖部时,曲思远一口气拎了一塑料袋白干。
——倒不是她海量,最近蒋家小店客流量大涨,啤酒售空、红酒告罄,实在没什么好选了。
村边的老槐树如今也沾了游客量上涨的光,树周围了护栏,护栏外面又建了木质的座椅,供游客休憩。
曲思远在椅子上坐下来,用牙齿咬开一瓶酒,仰头灌了一口。
酒入愁肠,果然火辣辣的烧。
江远路在边上站了会,眼见她一口接一口,越喝越快,终于夺了酒瓶过来:“别喝了!”
这毕竟是曲建设的女儿,怎么就能这样被打倒了呢?
他这样想着,却没办法真心去责备她——她脸上还残留着白天开车接送旅客时候的晒伤,衬衣钩破了,鞋子也旧得不成样子……
江远路闭了闭眼,不得不承认,她是努力的。
而自己现在的情绪,大约应该称之为心疼。
曲思远试图抢回瓶子,抓着他手里的拉扯了两下,干脆直接靠在他身上,拿起另一瓶酒开始喝。
江远路坐着没动,半晌,举起一直握在手里的酒瓶,也对着瓶口灌了一大口。
——他是经历过酒局的人,一口喝下去脸色纹丝不变,甚至还有空把曲思远推开些,让她靠着自己的后背而不是肩膀。
他也不是什么伟大的人,私心不小。
硬拖着曲思远来峒乡,既是为了曲建设的心愿,也是为了补足他自己的童年遗憾。
听着阿聪在电话里和小豆豆展望一家团聚的未来,看着冷冷清清的涂鸦村逐渐变为人来人往的玫瑰村……这又何尝,不是对他自己的一种补偿?
江远路突然就有些看不起自己。
两人背靠着背,犹如两片背向屋脊铺设的瓦片,淋着各自心头的雨,一口接一口地对着瓶喝。
古人说芭蕉不展丁香结,是同向春风各自愁。
这一阵阵秋风吹来,也让人愁肠百结,迷茫不已。
曲思远昏睡过去之前,最后的印象,便是昏暗的星子铺天盖地地迎面覆盖上来,毯子一样紧裹住了自己。
那样黑的夜,镶满星星的乌云,原来也是温暖有力的。
果然,还是原生态的好啊——
第25章 爱的选择(三) 狗·男·女……
自从曲思远拎着酒从小店迈出门,蒋永军就有点坐不住了。
他端着水杯探头探脑地往外瞅,被江远路瞪了一眼才缩回脑袋。
曲美丽正在打麻将,见他做贼似的走进走出,忍不住唠叨:“老蒋你要拉肚子就去茅厕,别在门口瞎转悠——哎呀!碰!”
蒋永军不耐烦地冲她摆摆手,回躺椅上继续看他的鉴宝节目。
10点30分,曲美丽的麻将也摊结束了。
蒋永军看看时间,看看外面的天色,犹豫着打了曲思远一个电话。
没人接。
他躺在椅子上抿着嘴思考了会,拿了个手电,往门外走去。
阿聪奶奶家最近,老人家睡得早,整个屋子都黑漆漆的,阁楼也没什么光。
他又往江远路经常借住的曲毅家走去——曲毅家倒还亮着灯,但只有前面的主卧亮着,后面的客房窗户也黑漆漆的。
蒋永军犹豫着站了会,慢吞吞往回走。
也可能是他想太多了,买酒不一定喝,喝酒不一定醉,醉了也不一定就出事。
出事了,也不一定就是坏事。
“老、老蒋!”身后的大门突然打开,曲毅也拿着个手电,“你、你见着江远路了没?”
蒋永军有些僵硬地转过头:“啊?”
曲毅一脸纠结:“都这、这个点了,车、车子也还停山上,我、我找遍了都没见人影。”
“我哪儿知道。”蒋永军心虚地嘟囔了句,转身往回走。
拐过了阿聪奶奶家的墙角,蒋永军却又转了方向。
这一回,他连手电都拧开了,一路走一路仔细检查,连路边草丛都没有放过。
一直走到老槐树旁,才终于在长椅上看到了两个模糊的身影。
酒瓶子滚了一地,许是因为夜风太冷,那两人挤在一张椅子上,手脚交缠、抱成一团。
蒋永军“哎呦”了一声,拿手电一照,可不就是曲思远和江远路。
他往前走了两步,喊了两声,两人睡得一个比一个深。
蒋永军无奈,回家拿了床毯子,给两人盖上。
又怕半夜遇上什么歹人歹事的,把自家的大黄狗也牵了过来,绑在长椅边上。
***
曲思远一觉醒来,最先看到的便是一轮被树冠切割得奇形怪状的月亮。
她动了下脑袋,头顶的树冠随风簌簌颤动,摇落下一树斑驳的月光——再转过头,便看到了近在咫尺的熟悉脸庞。
江远路躺得极近,嘴唇几乎贴到了她脸颊上,眼睛闭着,看着倒是比平时柔和很多。
曲思远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想起来两人是一起在槐树下喝酒了的。
身上的毯子却不知是哪儿来的,料子倒很厚实,她身上还出了点薄汗。
她试着挣动了两下,没能推开江远路,却把毯子挣掉了下去。
“汪!”的一声嘹亮狗吠蓦然响起,惊破了静谧的夜空,也惊醒了还江远路。
他睡在椅子外侧,睁眼看到曲思远,下意识往后一退,“砰”一声从椅子上直摔了下去。
黄狗叫得更疯狂了。
狗这种生物吧,虽说是被驯化了,还保留着不少狼类的特性。
一只狗的狂吠,很快传染给了全村的家犬,一声接一声,仿佛要相约着去打群架一般。
玫瑰色的房子一间间被点亮,有些胆子大些的村民干脆直接带着手电和扁担、锄头从屋里出来。
“谁家进贼了?”
“出葛么事啦?”
……
蒋永军被老婆推醒,狂奔到老槐树下时,全村的成年人几乎都已经起来了。
虽说村子空心化严重,留下的可都是热爱八卦的老人和妇女。
大家你推我挤的聚集在槐树下,交头接耳。
“咋的了?”
“搞对象从椅子上掉下来,闪了腰了!”
“哪个闪了腰?”
“男的!江老板!”
……
蒋永军眼前一黑,挤到前面一看,曲毅已经弯着腰把江远路背起来了。
曲思远抱着他家的毯子,跟在后面扶着江远路的背:“小心,小心——”
黄狗见了他,吐着舌头摇着尾巴,一副要求夸奖的模样。
曲美丽见了毯子,暗暗推他:“那是咱们家的毯子吧?我去拿回来行不?”
蒋永军登时一个头两个大,小声阻止道:“闭嘴!”
话刚说完,自家儿子在后面哭:“爸爸,他们搞对象为什么把大黄也绑走,大黄是我的!”
小儿子今年刚上三年级,嗓子还没变声,声音清脆而尖锐,穿透力极强。
人群登时更加骚动。
城里人真的不一样啊!
搞对象还要绑村支书家的狗在一边围观!
是为了凑“狗男女”三个字吗?!
曲毅试图帮着解释,无奈本来就是个结巴,双唇难敌众口。
曲思远在边上催促道:“别管他们了,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快送小江哥去医院,要伤到脊柱就麻烦了。”
趴在曲毅身上的江远路已经连气都懒得生了,一直到上了车,趴在了曲毅大腿上,才突然想起现在天还没亮。
这才几个小时时间,曲思远那酒劲估计都还没过去。
“曲思远,你不许开车,换曲哥开!”
曲毅茫然,他本来是很相信他们清白的……可现在这是啥意思?
嫌弃我大男人膝盖不够软,趴着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