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者?你真会说笑!江采文不是你的母亲吗?七色花奶茶店的注册者就是江采文,你竟然说自己是个打工者?!”
“你说什么?”我手心里又冒出了汗,只不过这一次我忘记了擦拭。
“江蕙小姐,我不会放弃唐齐铭的。也只有我配得上他。”她挂掉了电话。
我把手机装进了口袋里,然后拧开了水龙头,清凉的流水滑过我的手掌,冲走了那些斑驳的汗渍,掌心失去了灼烧感,变得清凉如水。我真希望这水珠能流进我的心底,泯灭掉我内心的灼烧,还我丢失的清凉。
江采文还窝在沙发里,她藏起了脸,我看不见她的表情,我想她肯定是睡着了。客厅的温度很低,她这样睡觉肯定会感冒的。于是我跑到卧室去给她取褥子。当我把褥子披在她身上的时候,她浑身一阵抽动,接着,我看见了她藏在沙发里的脸,还有斑驳的泪痕。
“想吃点什么?我做给你吃。”我帮她擦掉眼角的泪痕,低声问她。我不敢看她,我怕自己会哭出来。
她摇头,低沉地抽泣,泪水滚落在沙发里,瞬间干涸。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呢?为什么你告诉我,七色花奶茶店是你开的,你才是真正的老板,我肯定不会去那里打工,那么,现在的七色花依旧还顾客如云,你说,是不是?”我背过脸,擦掉滚落出来的泪水,“你打小就骂我是扫把星,这一回又验证了你的话,你看看,我毁掉了你,又亲手把你的奶茶店毁掉了。接下来,我还会毁掉什么呢?”我哭了。眼泪止都止不住地往外冒。我终于明白奶茶店的老板为什么要让我来接手七色花,我也终于明白这个老板为什么只要电子档的工作汇报,因为她是江采文,因为她怕被我认出来。而刘姐——那个优雅万千的女人,只不过是江采文花钱雇来的一个演员,演了一场戏,让我信以为真地认为,这一切都是我努力得来的结果。
也难怪,江采文会找到我在家属院租的房子,出卖这些信息的人不是杨姗姗,而是我。早在我进入奶茶店做小时工的时候我就已经把这些信息一笔一划地填在了个人简历里,她不可能不知道。
有那么一刻,我忽然发觉面前的这个女人,对我来说是完全陌生的。我们一同生活了十八年,朝暮相处,可我竟然不知道她有一家奶茶店。
当然,我也清楚,我所不知道的远远不止这些。在我面前,除了暴怒,她从未真实过。
“我们出去吃点东西吧。”我擦干了眼泪。在江采文面前,我学会了隐忍,学会了把眼泪流进肚子里。我不想让她看见我的脆弱和屈服,打小便是如此,我很少在她面前流眼泪,哪怕她的巴掌煽得再响,我都看着她,不哭也不闹。这是我反抗她的唯一方式,一个势单力薄无所依靠的女孩,用她屈辱的疼痛反抗这个世界的唯一的方式。
“我们把奶茶店关了吧。”她幽幽地说,声音单薄脆弱,刹那之间,我在她身上看见了年幼时的自己,势单力薄,无所依靠。“我去看过那家新店,店面比七色花大,装修的比七色花好,价格比七色花便宜,我们竞争不过他们,我们也没有那个资本去竞争,我们屈服吧,关了店。”
她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叹息,和那些辗转难眠的夜晚一样沉重。那时候我每晚都枕着这样的叹息入睡,内心是幸灾乐祸,还有暗自得意,而现在,我所剩下的只有无力挣扎的落魄。
我和江采文都沉默了。
有的时候,沉默的本质就是一种窒息,我们在这场窒息里奋力挣扎、苟延喘息,可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筋疲力尽的徒劳。
我不甘心就这样结束了,不甘心江采文辛辛苦苦操劳出来的成果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毁在了我的手里,日后指不定她又会如何记恨我。所以,我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直直地往外走。
江采文叫我,一声又一声,我没有理她,也没有回头,只顾着往外走,我所有的力量都积攒在了双腿上,所有的力量。
在我出门之前,江采文拉住了我,她赤着脚站在我身后,蓬头垢面,“你要去哪里?”
“别管我。”
“我不管你谁管你?!”
我抬起头恰好与她四目对视,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布满了血丝。
“我不想欠你。”我说,“奶茶店是因为我才变成这个样子的,我会还给你一个完好无损的七色花,我会把我欠你的都还给你。”
她笑了,眼泪顺着她的脸庞丝丝地滚落下来,她背过了脸,擦了一把眼泪,“连你的命都是我给的,你是不是也要把命还给我?”
我愣住了。
“江蕙,你还不起我的,你这辈子都还不起我的。”她不再笑了,变成了狼嚎大哭。声音从她的肺腑里冲击出来,直击我的心脏。
她从未在我面前落泪,这是第一次。我看着她泪水磅礴的样子,心里发凉:这是江采文吗?是那个用巴掌把我煽大的江采文吗?是那个内心强大外表剽悍的江采文吗?是吗?是吗?我反反复复地问自己,竟忘记了去宽慰她,或者说,我从来都不知道该如何宽慰她。所以,我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哭泣,泪水顺着她的脸庞滴落在光亮的地板上。她还光着脚丫子,裤管松松垮垮,露出了半条小腿。
“能还多少算多少。”我说,“这辈子我都不想亏欠你,一点都不想。”
她止住了哭泣,看着我,默不作声,然后,她松开了我的手,弓着身子走回了客厅,神情恍惚地坐在了沙发上。
“我上心理学的时候,有一次,老师跟我们讲安全感,她说,每一个人的性格都深受母亲的影响,而这种影响尤其在婴儿时期更为明显。我不知道在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你都对我做了什么,才让我觉得这般执拗这般无助。每一次当我觉得恐慌的时候,我都抓不住任何可以依赖的东西,我没有父母,没有家,我所有的只是活生生的债务,每多一笔,我都会觉得不安,都会觉得无所适从。所以,我是真的不想再欠你,一点都不想。你放心,我会竭力还你,把欠你的都还给你。”我的声音没有任何的压抑,甚至可以说是欢快的,一想到我会把亏欠江采文的东西通通还给她,还得一干二净,我就觉得平静。这种平静是逾越不过的欢喜,也只有我清楚,这欢喜对我的意义是什么。
江采文没有说话,她甚至都没有抬头看我,只是垂着身子窝在沙发里。她的样子很安静,我知道这种安静是她伪装的结果,在我面前,她最擅长的就是伪装。
我关上了门,看见对面萧嘉懿家的铁门里塞着各种广告宣传页。我走向前,小心翼翼地掏出那些广告纸,然后攥在手心里,攥成一团。
下了楼之后,我把那一团的广告纸丢在了小区的垃圾桶里。我听见身后有人再叫我,我回过头,接着,我看见了陶婉怡。
“你怎么在这里?”我皱着眉头看着她从树荫里走出来。
“我去七色花找你没找到,然后就来这里碰运气,可没想到我运气这么好,刚准备上楼你就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她摘掉了太阳镜,声音平静。
“要不要喝点东西?”我说。
她摇头,波浪卷似地头发晃荡着,“江蕙,我只要你告诉我,萧嘉懿在哪里?”她的眼神里散发着一种类似光芒的东西,在明晃晃的日光下,显得飘忽。
我摇头,“我不知道。”
她笑了,“你不可能不知道。也只有你知道他在哪里。”
“我真的不知道。”我抬头看着她。阳光打着她的脸上,我能看见她的额头上溢出来的汗水。
她低下了头,“江蕙,你知道的,我离不开他,我不能没有他。这些年,我渐渐参透了一个道理,有的人注定是为了某一个人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也只有这个人的出现,她才能找到生活的信仰和意义,萧嘉懿就是我活着的信仰和意义,我爱他,胜过爱我自己。没有了他,我的生活就什么都不是了。”
我没有说话,因为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的脑子都是乱糟糟的,炽热的阳光洒在我的身上,我并不觉得热,整个人像是失去了知觉一般,神情飘忽。
“他是从广州跑了回来,”我说,“昨天的时候,但是我真的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因为早上我醒来的时候他就已经离开了。”
“他离开了会去哪里?”
“我不知道。”我空洞地盯着前方,视线变得异常清晰。
“江蕙,你不可能不知道。”陶婉怡笑了,她笑的很冰冷,很讽刺,“上一次我从广州回来找萧嘉懿的时候你给我的就是这个答案,江蕙,你是有多喜欢撒谎,还是……”她停顿了片刻,眼光落在我的身上,“还是因为你害怕。”
“我害怕什么?”我质问她。
“害怕我从你身边抢走了萧嘉懿。”她冰冷地看了我一眼,“其实你一直都害怕,初中的时候便是如此。从我接近萧嘉懿的那一天起,你便对我怀有敌意。你不愿与我多说一句话,不愿与我谈论萧嘉懿,你怕我熟知了萧嘉懿的所有习惯,熟知了萧嘉懿的所有小秘密,挤掉了你在他心中的位置。你怕从此之后你更加的赤贫,变得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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