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你会死掉。”落到“死”上时,弥雅的嗓音颤抖了一下。
“我也做好了去死的打算,那样对你更好。”阿廖沙凄然一笑,像在道歉,但那份歉意也如同晨露,在漏下的阳光中消散无踪,被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但我活了下来。也许这就是神的旨意。所以……下次轮到你帮我了。”
弥雅立刻问:“我该怎么做?”
“现在你什么都不用做。”
她乖顺地点了点头。
“你觉得那个新来的怎么样?”
弥雅怔了一下才意识到阿廖沙在说兰波。
这个问题需要小心对待。
“是个怪人,从海外跑回来当教官。他应该认识不少人,所以才能直接让威尔逊进入起诉流程。”明明她说的全都是事实,却莫名感到自己在撒谎,“我不明白他在想什么,我……有点怕他。”
阿廖沙良久没说话。
弥雅不安地抬头。
对方快速勾了勾唇角:“我会观察他的。”
“嗯。”
少说为妙,不能让阿廖沙牵扯进兰波的事里。弥雅的思绪骤然停顿了一下。这算不算对阿廖沙故意隐瞒无需隐瞒的事?是不是……背叛?她立刻否定,进而对竟然会这么想的自己感到不屑。
兰波比看上去要危险。况且阿廖沙如果被惹得烦了,发作起来只有比她还厉害。如果让阿廖沙和他接触,不知道会引发什么。
弥雅更正说法:不能让兰波靠近阿廖沙。兰波那边由她来解决就好。
阿廖沙念头转得快,手一勾将那本精装书拿回来,将封皮在弥雅脸颊上贴了贴。他眯起眼睛看着书脊上的文字,不太确定地念出标题:“《坏代码》?”
弥雅点了点头。
他便撒娇似地拉长声调:“念给我听。”
以前阿廖沙也常常缠着弥雅念书给他听。他认字,但没什么读书的耐心。
“我还没看完,说不定你不会喜欢这本。”
“没关系。不喜欢的话就中途换一本。”
弥雅便支起身背靠树干,又一次翻到第一页。
阿廖沙等了一会儿,她还是沉默,他撑起身看她:“怎么了?”
“直接念出来有点奇怪。”
阿廖沙不解地歪了歪头。他这小动作风采惑人。
弥雅便组织语言,概括第一页能提取出的信息:“某场战争结束之后,大批的人形兵器被报废,主角就是那么一个被报废的仿生人,只剩下还在运作的机械头部,被扔在了垃圾场。开头半页是主角自我检测的结果,全是系统警报。零件缺失,系统异常。念出来没什么意思。”
想了想,她将另一句话咽了下去:
她曾经驾驭过的那些自动化武器出故障时也会闪烁类似的文字,只不过这个故事里的科技水平要更高,出现的名词也看得人迷迷糊糊。
虽然阿廖沙也来自帝国少年军精英部队,但他的情况特殊,似乎没上过战场。
“然后呢?”
“然后,一个人捡到了主角的头。”
阿廖沙噗嗤笑出声,显然在嘲笑她选书的品味。
弥雅搓了一把他的头发,阿廖沙捉住她的手:“好了,我不笑了,你继续。”
她叹了口气:“我看完再讲给你听。”
阿廖沙想了想,没反对:“那我睡一会儿。”
但很快,他睁开眼睛:“你别看了。过来。”
弥雅便将书搁下,重新与他面对面地在树荫下躺着。
“我就睡一下,到午饭时间叫我。”
“嗯。”
阿廖沙的呼吸声逐渐平缓。但弥雅知道,如果她坐起来,甚至于说哪怕只是向后挪一些,他都会立刻察觉而后惊醒。
曾经弥雅也只能在阿廖沙身边安眠。但阿廖沙留院观察的这段日子里让她培养出抗性,在宿舍、在汉娜的房间里也能勉强睡一觉。归根到底,斯坦死后,她噩梦的源头大都在现实中不复存在。一旦噩梦无法成真,即便被惊醒,她也能迅速清醒过来。
阿廖沙也做噩梦。但他没有说过都是什么样的梦境。
这点弥雅也一样。
他们不向彼此具体地诉说痛苦,以免被多一人份的重荷压垮。
——“但是你需要他么?”
汉娜的质询再度在耳畔响起。
弥雅茫然地注视着阿廖沙的睡颜。
从阿廖沙突然出现的那个下雨的午后开始,他就成了她人生理所当然的一部分。在改造营大部分人嘴里,提及弥雅就会接着说起阿廖沙,反之亦然。当他们一起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时候,领头的男孩们总露出会意的微笑,一个劲地吹口哨。在这些人眼里,牵个手就不再纯洁,他们贫乏的想象当然只能得出唯一的结论。
旁人越鄙夷,弥雅和阿廖沙就越骄傲。只有他们明白将彼此拴在一起的是什么。
不是恋人,超出朋友,是共犯,是盟友,但也是陌生人。
弥雅闭上眼。暖融融的春风中,眼皮逐渐变沉。
就在这时,她听到阿廖沙的梦呓。三个音节。她没有听说过但隐约感应到过的、阿廖沙慎之又慎地不给任何人看见听见的一个名字:
“罗莎琳……”
第15章 零下七十八
弥雅立刻紧闭上眼,佯装早已入睡。
阿廖沙费心隐藏起来的事还是视而不见为好。
如果他不介意她知道,她早就知道了。
她猜想罗莎琳是阿廖沙偶尔在她身上错认的那个人的名字,是阿廖沙噩梦的源头,抑或是他只能在梦中匆匆一瞥的光明。想到后一种可能,弥雅感到身体深处有什么抽动了一下,酸胀而苦涩的波动瞬息即逝。无聊的占有欲。她向内蜷缩起来,头顶碰到了阿廖沙的下巴。他下意识将她往怀里带。
日头逐渐升高,即便在树荫的遮蔽之下,少年的体温也显得分外炽热。
弥雅被这么抱着其实不太舒服,但硬生生忍住没动。可惜的是最后的一丝睡意也就此消失殆尽,她纷杂思绪的触角焦躁地四处伸展,根本停不下来。
这不太对劲。
和阿廖沙在一起的时光本该平静无波,偶尔泛起愉快的涟漪。
对方其实并没有什么变化,梦中泄露的一个名字也不应该让弥雅动摇到心烦气躁。能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
两人分别的这不长不短的一个多月里,是她身上有缺口被撬动,发生改变。
而弥雅生活中出现的最大变数就是兰波。
都是他的错。又是他的错。
这念头令弥雅的呼吸加快。兰波的那番自白又在耳畔响起。她不知道揪住胸口的这股情绪究竟是什么。愧疚,厌恶,艳羡,同情,恐惧,好奇心,弥雅不知道该用哪个词汇来描绘才最贴切,也许每一种都有一点。
正如初次见面时所承诺的,兰波已经为她掀起了遮住她眼睛的沉重帷幕的一角。只是向外面的世界慌张地看了一眼,她的小世界便开始溃塌,严格遵守的秩序变得可笑。
不知道阿廖沙是否察觉了她身上难以名状的异动。
弥雅打了个寒颤。
她可以不再紧抓着少年军的过去,但她不能丢下阿廖沙。唯有阿廖沙,她不可以舍弃。
“唔……”
就在这时,阿廖沙长吐一口气,逐渐醒转。
“什么时间了?”
弥雅揉着眼睛就势向后挪开,转头张望:“还没到午饭时间,但快了,你听。”
结束户外活动的学员正嬉笑着往食堂走,他们的交谈声从小树林的另一头遥遥传来。
“我们也去吧。”阿廖沙自然而然地提议。
他理所当然的口气令弥雅一怔。
阿廖沙看她一眼,了然道:“我不在的时候,你不怎么在饭点去食堂?”
弥雅垂眸:“我不想听见有人提他的事。”
阿廖沙刮了一记她的面颊:“他们肯定已经不太记得了。”
她笑了笑,没应答。
只要弥雅和阿廖沙一起出现在众人视野里,就会成为关注焦点。
弥雅早就习惯其他学员观赏野生动物一般的视线。但如果有人挑衅,她就会奉还,谩骂就以更粗俗的话语堵回去,动手的就打得周围人都不敢再对她动手。现在改造营学员大都来自普通战队,只要动作够快,挑选的部位够刁钻,即便是体格占优势的男孩也未必能挡得住弥雅的攻击。
此前她没少在食堂和人拳脚相向,进而被送进禁闭室。
如果知道她在短短三天内又闹事被关禁闭,不知道兰波会是什么表情。这念头令弥雅愉快地弯唇。
“你在想什么?”阿廖沙捉住她的手扣紧。
“今天可以久违地闹个痛快。”
闻言,阿廖沙狡黠地勾唇,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
他很少直接加入弥雅挑起的乱斗,但擅长利用手边的任何东西搅混水。桌椅,餐具,书本,电线,水管……甚至还有窗户和食堂大门,如果把阿廖沙在斗殴中造就的公物损害列一张清单,定然极为可观。
两人走出几步,弥雅忽然止步,回头看向被遗落在草丛中的那本《坏代码》。
阿廖沙扫她一眼,没辙地垮下肩膀,弯腰替她捡起:“你不怎么爱惜这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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