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究竟——”兰波的问句戛然而止。
“没什么好顾虑的,我可以从头详细说,”她笑了笑,那表情兼具无畏的尖刻与认命的凄婉,“只是你确定你想听?”
兰波僵硬地深呼吸数次。再次看向她的时候,他已经将内心的动摇收敛得很好。“我还有一些疑问。请你告诉我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顿了顿,他纠正自己:“还有在那之前你和斯坦之间都发生了什么。如果可以,请你都告诉我。没有你的许可,我不会将今天你告诉我的事转告任何人。包括司法机关。”
兰波一本正经的承诺让弥雅加深笑弧:“你把我的事说给全世界听也没关系。”
她都因为自己的这句话有些惊讶,不禁停下来想了想为什么。
一直以来,弥雅惯于将真实的想法和感受掩藏起来。她感到自己的内心就像一座废弃的墓地,布满坟茔,但时间久了,连埋葬在其中的究竟是什么她都忘记。剩下的只有隐藏的本能。
出院之后,有好几个签过保密协议地心理咨询师来找过弥雅。他们来自民间志愿组织,与改造营没有直接的关系,也许确实没有什么图谋,只是想帮助一个有自残倾向的小姑娘。但弥雅对他们还是保持倔强的沉默。
她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今天面对兰波,她不仅不再害怕被他视作罪人,甚至愿意倾吐某些从未见光的事实。
可能因为在兰波的自白之后,她知道兰波会同情她,但那同情也是有限度的,与批判公正地对半分割。他既然可以理性又残忍地肢解自己的仇恨,没道理不能够同样宽容又无慈悲地对待她。
弥雅骤然醒悟:原来她一直渴望的是被宣判,但同时保留身为一个人的尊严。
她抬起头往上看。风力增强,游动的灰白云层像结伴的鲸鱼,像满帆的船队,像严冬的浮冰盖,但只要想要看见,她也可以从中辨识出许多人的轮廓。
弥雅眯起眼。
左上方的一团云像一个男人的侧身像,刻在老硬币背面的那种,可以是万众欢呼下登上最高位的帝国首领,在他的呼喝下,原本松散独自为政的联邦各部被征服、被冠上一个个新名字,叛乱,镇压,内战,在弥雅出生前就开始的战火就此点燃。
“斯坦是我的第三个教官。前两个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人,但我太没干劲,想得太多,问了太多问题,他们就把我当成了不知悔改的少年军残余,”弥雅拢住飞到眼前的乱发,“也许那就是我犯的第一个、也是最严重的错误。”
“他们让我们洗心革面,改过自新,很多人做到了。如果装装样子,我大概也能诚恳悔过,好好毕业。但我没有。”她向兰波微笑了一下,“我不相信对我很好的老师和指导员都是无恶不作的混蛋。如果帝国是邪恶的化身,那么在我面前死掉的人都是为了什么死的?我为什么被生下来?又是为了什么活到现在?”
“而且,大概你们也没意识到,但是这里教的那一套有些时候听起来和我从小听腻的那一套非常像,只不过换了几个概念。谁知道这里逼着我们相信的东西会不会又是一场骗局?”
“前两位教官很不喜欢我的这些问题。所以我也不喜欢他们。”
“于是斯坦成了我的新指导教官。”
那团侧身像似的云朵又成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坦的形状。
第一次见他时弥雅眼前也是一张侧脸。背景不是接待室的雪白墙壁,是更随意令人放松的教员办公室,已经入冬,室内有暖气,窗户上蒙着水汽。斯坦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头来。
他的面貌其实颇为英俊,但腿疾和眉间隐约的愁苦都令他显老。他原本有志于教职,最后在一家印刷厂当文员。印刷厂当然在战争最后几年倒闭损毁了。坏掉的腿也是轰炸的馈赠,那种情况下他算轻伤。不知道他怎么在战后辗转到了改造营当教官。所有照片上,他都一副抑制着皱眉冲动的古怪表情,如同在挖苦画面外的看客。
弥雅将目光从天幕上收回。
兰波神情严肃得让她有点想笑。
她便冷不防岔开话题:“你知道吗?他姓斯坦,而斯坦尼斯拉夫的昵称也是斯坦。所以我叫他斯坦的时候,两边的意思都有。”
兰波的唇线绷得更紧。
“一开始他对我很好。他会认真听我说话,回答我的问题,”弥雅脸上淡淡的微笑突然消失了,“他还教我读书,怎么鉴赏诗歌,怎么掂量一本书的好坏。他好像什么都读过,也什么都教我,只禁止我再去碰帝国时代作家们的作品。我没有特别讨厌他,还算配合,也想过是不是就那样毕业算了。”
“斯坦是南方人,父母很早就死了,姐姐是他唯一的亲人,她教他读书写字,就和后来斯坦教我一样。在家乡并入帝国的时候,他的姐姐被帝国军强暴。发现怀孕之后,她自杀了。”
“他将姐姐留给他的一切教给我,”弥雅停住很久,眼神和声音一起变得空虚,“也许他想要的就是把我雕刻成她的样子,然后再把我砸碎。就像她被摧毁一样。养育我的一切对斯坦的姐姐施暴,他就以这种方式报复回去。”
兰波没有打断她。但他的呼吸声变得急促。
弥雅背过身去。她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只能将许多事省略。
对兰波开口前她以为自己准备好了,已经可以事无巨细地说出来,不会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但那些已经快要出口的细节就那么卡在喉管深处,吐不出来,扎得生疼。她听见自己呼气的声音。吸气,吐气,吸气,但感觉根本没有空气吸进来,缺氧一般,头晕目眩,被铁丝网整齐分割的天空摇摇晃晃。
“弥雅,不用再说了。”兰波的声音来到她身后半步的地方。
“不,我要说!”
闭上眼,弥雅就回到某个下雨天。外面不见人影,她浑浑噩噩地走,鞋子里也浸透雨水,每一步都会踩出叫人牙酸的尖利声音。她不知道要去哪,也无处可去。下意识地,她走到了营地仓库附近。然后,她开始一个个门地试,拧转门把,用肩膀推搡。走进能打开的第一扇门,在那后面死掉,她做这个打算。
但她成功打开的第一扇门后已经有人。
那是弥雅第二次碰见阿廖沙。距离上一次已经有半个月。
少年看到她愣了一下,立刻从叠高的旧桌子上跳下来。他落地的姿态像猫科动物,没有发出什么声音。走到弥雅面前,阿廖沙什么都没问,张开双臂。
那一刻弥雅注意到他也浑身湿哒哒地向下滴水。他们各有在暴雨里巡游的理由。
弥雅可以推开他,可以转身去找下一个门。但她没有。
阿廖沙抱住她,任由她在他怀里无声恸哭。
除此以外,他什么都没有做。
在那个时刻,弥雅非常久违地,甚至可以说是首次感到自己并非孤身一人。阿廖沙虽然是异性,但她不害怕他。她不知道阿廖沙身上发生过什么,但本能地感到能与他互相理解。她依然记得湿透的衣服下彼此仿佛要烧起来的体温。那是他们的恨意唯一被许可的表达方式。
假如你恨一个人,恨到感觉快疯了,但没法反抗,其他人都站在那个人那边,不会有人帮你,没人会相信你的话,甚至连死都很难,该怎么办,怎么办才好。缩在桌子下,她这么问。
阿廖沙侧眸看过来。狭小空间被阴影覆盖,她只知道他在看她,却无法辨识他是什么表情。
很简单。他说。我知道怎么做,我教你。恨到了极限的时候,就只能去爱了。
爱?
对,那样什么都不会改变。阿廖沙绝望地低笑。但是那样能活下去。就像主爱背叛他的世人,去爱就不会感到痛苦,什么都可以接受。
这和自我欺骗有什么区别?
没有。但本来爱和自我欺骗就没有区别。
我讨厌那样,我做不到。
我教你。
你能教会我?
我以这种方式爱过一个人,后来那个人死了,复仇就成了我活下去的意义。
这样活着比死了好么?
我不知道。阿廖沙轻声答。但死了就是输给他们了。
那是弥雅和阿廖沙之间为数不多完全坦诚的时刻。之后他没有再谈及那个他以爱的方式恨着的人。弥雅当然没有问。
睁开眼,弥雅落回春日午后的天台。
视线下落,她看到兰波只歪斜了一点点的影子。她对着这很难分辨出形貌的影子说道:“我活了下来,也没有完全疯掉。”
斯坦教官,您是喜欢我的对吗?当然。斯坦教官,我可能爱您。我知道。没有您我活不下去。那我死了你岂不是要给我陪葬。
她缓慢地转过身面对兰波。
他没有试图继续靠近她,也没有打断她将故事讲到最后。为此弥雅向他一点头,是赞美也带嘲弄。不管什么场合,对象是谁,兰波总能拿捏恰到好处的距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记得具体的日期了,他对我的态度又变了。他好像终于开始把我当一个人看。”
那天斯坦和威尔逊见过面回来,两人大约有过口角,斯坦情绪恶劣。弥雅给他泡的咖啡放了糖,他为此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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