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脑子轰隆隆作响,冯惜珍所说的话就像是烙印在他心底一样,一遍一遍回荡着。
一想到他们本不该错过,他的脸色就无比苍白,浑身也冷得出奇。
许老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反正第二天醒来,他就已经周身发烫。
他发了一场高烧,许广国与孙秀丽在边上照顾着,一碗碗草药端过来喂他喝下去,可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他的身体情况始终没有恢复。
病来如山倒,这一病,许老头觉得自己仿佛老了十几岁。
家里弥漫着草药味,许老头皱着眉喝下最后一碗,将瓷碗递给许强强:“强强,家里没别人了?”
许强强抿抿唇,乖乖点头:“娘让我把药端给爷,她和爹去上工了。”
“妞妞不在?”许老头觉得奇怪,一般来说,孙秀丽不舍得许强强干活。
许强强想了许久,才小声道:“我姐去奶家了,以后跟着奶。”
许广中是昨天晚上来家中将许妞妞要走的。
许妞妞本以为自己逃过一劫,却不想有更吓人的等待着她,她死活不愿意跟着周老太住,哭得声音都哑了,可没人在乎她的感受。
孙秀丽和许广国甚至还挺高兴,看着她出了家门。
许妞妞光是用脚指头都能猜想到自己将来的境遇。
她还这么小,就这样被周老太磋磨着,还有命长大吗?
想到这里,她瑟瑟发抖,可后悔却已经太晚。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
冯惜珍在村子里住了三天。
这三天,是她这大半辈子以来最幸福的三天。
她从未照顾过许广华,对于他的过去一无所知,对于他童年的遭遇,也是无比抱歉。
她以为许广华会埋怨自己让他受了这么多的委屈,可没想到,许广华并没有说过一句抱怨的话。
他只关心她这三十年来吃了多少苦。
也是直到这时,冯惜珍才意识到,原来不管她曾经是否缺席儿子的人生,只要他们相见了,便是母子连心,时光与距离并不会让他们陌生。
卢德云这几天也没有回城。
他表面上一副懒得出门,就在这屋里好好歇着的样子,实际上,则是舍不得离开。
他看着冯惜珍与家人相认时那激动又欣喜的样子,又看着孩子们缠着她玩儿,竟被这样的温情所打动,不愿回到自己家里去。
一连数日过去,他们听说许老头已经与周老太上了公社,办好离婚手续。
而后,许老头还来了一趟。
许老头是来向冯惜珍表达歉意的。
看着他变得卑微又懦弱,冯惜珍心中有恍若隔世之感,原来时光的流逝,会让物是人非。
曾经亲密的两个人坐在一起,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冯惜珍觉得这样的滋味太煎熬,便提出先回去。
只是她要走的时候,被嗒嗒缠住了。
嗒嗒的小脸蛋上写满了不情愿,短短的胳膊抱着冯惜珍不撒手:“奶奶……”
见嗒嗒撒娇,冯惜珍不由失笑,对付蓉说道:“你刚高考完,单位里应该有不少工作要忙的。要不我把嗒嗒带走,帮你们照顾几天。”
冯惜珍与卢德云是一起离开这村子的,走的时候,嗒嗒牵着他俩的手,跟在中间,柔软的头发被风吹得飞扬,脸上满是欢喜。
许是怕许老头会难过,转身之时,她回头看了他一眼。
她看见爷爷的脸上满是失落黯然,可对上她的眼神时,还是摆了摆手,眼中含泪,笑容慈祥。
嗒嗒不知道大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爷爷很可怜,奶奶也很可怜。
只不过,并不是可怜的人就要凑在一起过日子,这是她爹娘说的。
许广华与付蓉确实看出许老头有心想要弥补自己与冯惜珍之间缺失的三十年。
可冯惜珍对他早就死了心,如今他俩的差距这么大,又怎么可能重新走到一起去呢?
“大房家的,这些年,是我委屈了你们。我知道你们心里有气,我也觉得愧对你们,广华,是我纵容了你后娘……”许老头犹豫许久,抱歉地说了一句,离开他们家。
看着许老头落寞的背影,俩口子对视一眼,心中感慨。
许老头确实自私,确实因为试图息事宁人委屈了许广华与冯惜珍,可是,他们却没办法像厌恶周老太那样厌恶他。
因为这些年,许老头对待大房一家,的确是偏心的。
只不过一些决定从一开始就是错,他或许没有意识到,又或许在将错就错。
人性复杂,又岂是一句话可以概括的。
之前付蓉承诺过高考结束之后要让办公室里的教师们歇一阵,因此她得忙一段时间。
收拾好资料和课本,她便带着许年去学校。
一路上,许年说起“惜珍奶奶”,眸光晶亮,脸上满是笑意。
付蓉笑道:“以后不用这样喊了,你们只有一个奶奶。”
只不过,付蓉的心中忽然又生出一个小小的、大胆的念头。
她想,不知道将来孩子们会不会多一个爷爷。
因为在她看来,卢德云好像对她婆婆的事,格外上心啊。
许广华去肉联厂了,付蓉则去绵安村,家里头安静下来,村子里议论着许家的村民们也终于没什么新鲜事可以讨论的。
一切恢复平静,只有许妞妞在村尾那间草屋里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草屋太小了,只有一个里屋,一个堂屋。
许广中与他媳妇带着孩子住在堂屋里,而周老太住在里屋,非要让许妞妞进来跟她一块儿睡。
炕不小,可周老太不让许妞妞上炕,她便只好躺在冰冷的地上。
夜里,她几乎是没法睡觉的,因为周老太时不时就要下炕揣熟睡的她一脚,让她起来给自己倒水喝。
许妞妞便只好去烧水,烧了水,要给她吹凉,等水终于可以喝了,周老太却已经打起呼。
许妞妞知道她是故意的,却没有任何办法。
好在家里还有陈艳菊,她不需要烧柴做饭,否则这日子没法过了。
只是她没想到,就在自己为此感到庆幸时,陈艳菊心里也有了自己的想法。
陈艳菊这日子快过不下去了。
周老太阴晴不定,许妞妞成天用那诡异的眼神到处打量,许广中对她呼来喝去,仿佛她生来就是为了伺候他与他娘的。
她如今唯一的盼头,就只有自己的两个儿子。
可许大宝和许二宝还不懂事,成天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之中成长,谁知道长大之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陈艳菊开始不安,她甚至觉得,若是自己带着两个孩子离开,日子会不会好过一点?
可难道她要离婚吗?
她不过是个女人而已,若是没了依靠,跟天塌下来有什么分别?
陈艳菊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去问问付蓉的意见。
毕竟在这个村子里,真心对待她,并真心会给她意见的,就只有付蓉了。
……
嗒嗒又坐上了去市里的公交车。
她坐在奶奶腿上,小脑袋瓜子倚着车窗,摇摇晃晃之间,听着她奶奶与卢爷爷在斗嘴。
但说着说着,卢爷爷还是有些感慨。
“你挺幸运的,一把年纪了,还能认回自己的家人。广华是个有志气的,两口子把日子过得这么好,两个孩子也一个比一个乖巧。”卢德云说道。
冯惜珍平时爱和卢德云抬杠,但那也是因为他自己说话不饶人,可现在见他眼底的失落,她不由劝道:“上回嗒嗒找出你们家以前的全家福,我看见了。其实有时候你就是太倔,得饶人处且饶人不好吗?”
卢德云一瞪眼:“得饶人处且饶人?一想到他们做过的事情,我就来气,为什么要饶他们?”
“当初你去了农场,那是上面的政策压下来,谁都没有办法。你就没有想过,也许孩子们也是无能为力吗?”
过去的一切对于卢德云来说,就像是一场噩梦。
受点罪倒是没什么大不了,只是想到自己一有难,孩子们就离得远远的,他心里就难受。
虽然回来之后,几个孩子一再上门,眼底都是愧疚,可他就是过不了心里头那一关。
“说起来都简单,可做起来就难了。我也知道,当初情况特殊,我的处境可能会牵连到他们。一个个都是拖家带口的,真要让他们为了我上刀山下火海的,也不容易。”卢德云叹气。
“你就是心里头有一股子气。”冯惜珍笑道,“要是当初孩子们非要来农场照顾你,你也不见得乐意。他们错在错在,甚至没有为你努力过。”
这声音时高时弱,嗒嗒有些困了,不自觉进入梦乡。
她已经许久没有回到猪猪王国了,可这一次,她在梦中回去,还见到了预言镜。
在预言镜中,她见到她爹在肉联厂干得好,于是离开公社,决定暂时在肉联厂发展。
只是即便能留在城里工作,后续发展却不太顺利,住房没能申请下来,他爹也遭受了不少打压。
搬到城里住的事儿没了着落,哥哥转学也成了难题,爹娘似乎很懊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