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和平走过去,故意问,“怎么了?”
然而,无人应答。
虽然只是一万块,远远不能跟县长办公桌上的比,可对八代贫农,根正苗红的人们来说,这也是个天文数字。
她们做梦都不敢畅想,有一日能见到这么多钱。
林和平拿起一摞扔包里,“本来想把你们的工资补上,既然都不说话,那就改——”
“不——不行!”
众人瞬间清醒过来,急急道,“不不,不行!”
林和平:“刚才问你们,怎么都不说话?我还以为你们眼里没我这个厂长。”
众人慌忙摇头又摆手,忙不迭道:“没有,没有。我们只是,只是没想好咋说。”
“对对,没想好。”饶是有心理准备,依然被吓傻了的冯会计清醒过来就跟着说,“厂长,厂长的丈夫,您您二位稍等,我去拿账本。”拔腿就往办公室跑。
出来时咯吱窝里夹着账簿,手里拎着两个板凳,随手指着一女人,“快擦擦。”
那女子半个小时前,看到扫帚和抹布,扬言新厂长求她,她也不帮忙搞卫生。
冯会计话音一落,那女子伸出两条胳膊,一边一个,直接用衣裳擦板凳。
林和平不由得想起她娘,因每当她娘的衣裳脏的必须要洗了,就用袖筒擦灶台,顿时坐不下去。
林和平不坐,周建业自然也不会坐,钱拆开就递给林和平。
林和平接过去就说:“排队!”
队伍瞬间变成一条直线。
周建业要不是前一秒还看到她们围在一起,叽叽喳喳没个正行,险些以为到了女兵训练场。
周建业不禁转向林和平,你这个厂的工人有点意思。
林和平心说,有个屁意思。个顶个的见钱眼开。面上没有任何表情,指着擦拭干净的板凳,“如果我没记错,各位都是食品厂工人?”
众人同时点头。
林和平:“你们就是这么不讲卫生?用手和衣袖擦桌椅板凳,然后再去做吃的?怪不得好好一国营单位,能被你们做倒闭。”
众人下意识反驳,一低头,没一个身上干净的,顿时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仓禀实而知礼节。
林和平并不想数落穷的都揭不开锅的工人,但她更不想满腔热血和她公婆的棺材本付之东流。
林和冷声说:“关于这点,稍后再说。冯会计,你来念,我来发。发到上个月月底。”随即又说,“我这边没零钱,先给你们一个整数,多出的那部分从这个月工资扣。”
此言一出,有人忍不住问,“这个月发多少天的?”
林和平:“你们按照我的要求把房前屋后打扫干净,机器擦的锃亮,按整月发放。”
众人面露喜色,纷纷道:“我们等下就收拾。”
林和平道:“我还没说完。收拾出来的东西堆在一处,我请人拉去垃圾场。”
“我们知道。”
众人再次齐声应道。
林和平心说,你们不知道。因此时的人根本没有“不随手丢垃圾”的意识。
今天才是第一天,林和平的目的是立威,目的已达到,发现众人看着钱都恨不得上来抢,就没再废话,把欠的工资发了。
冯会计的那份给他,林和平才问:“那些转走的人的工资要不要补?”
“不用。”冯会计道,“他们没给老厂长请假,偷偷走的。”
林和平立即问出周建业提醒她的事,“我上次过来发现这边连个自行车都没有,以前都是用什么送货?”
“这个……”冯会计目光闪烁,面上犹豫不决。
“我知道!”
林和平循声看去,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女子,跟她二婶大小差不多。不禁挑眉,这位该不会就是她二婶的妹妹。
“我叫王贵香,小王村的。厂长,我知道,拉货的拖拉机和车厢都在老厂长家。老厂长说,厂里用不着,他先弄回去用用。”
林和平顿时知道该女子就是她二婶的妹妹。
王氏是个很讲究的人,林和平愿意相信她妹妹的人品和她一样——不会骗她这个初来乍到的新人。
林和平转向冯会计,“下午告诉老厂长,天黑之前给我送来,要和开走时一模一样。敢给我用掉一块铁皮,我明儿就去县里告他侵吞国有资产!”说到最后一句,陡然拔高声音。
冯会计和十一位女工同时打个哆嗦。
林和平佯装没看到这一幕,盯着冯会计问,“没听见?”
冯会计慌忙说:“听到,听到了。”说着不禁看一眼周建业。
周建业的手攀上林和平的肩头,“别生气,那个老厂长也没说不给。对吧?冯会计。”
冯会计连连点头,“对!不用等下午,我现在就去找他。他家在镇上,离咱们这儿不远。”
林和平把剩下的钱收起来,转向众人:“我还有点事,下午再过来。你们收拾着。从今天开始就算正式上班了。
“我不知道你们以前的规矩,也不关心。从今天起,我是这个厂厂长,想在这里干下去,就要服从我的安排。
“县里给我这么多钱,”指着包里还剩的钱,“并不是县里有钱,是我立下军令状,年底赚十倍。否则这个厂就关门。你们也将会成为青苗县第一批下岗职工。至于我,会调回原单位,计生办,主管计划生育。”
众人虎躯一震,脸色僵住,因有的是她们本人,有的是他们家亲戚,都还欠着超生罚款。
新厂长这个阎王脸调去计生办,她们还有好日子过吗。
众人觉得没有,林和平一走,十来个人围到一起,决定无论如何不能让她调去计生办。
林和平知道当今百姓最关心的事,其一是钱粮,其二就是计划生育。所以故意拿“计划生育”吓唬他们。
效果很好,林和平很满意,出了食品厂露出笑脸。
周建业轻松不起来,推着车移到林和平身边,道:“冯会计口中的老厂长,可能有些麻烦。”
第15章 国有资产
林和平微微摇头,“不麻烦。我最初跟县长谈的时候,县长什么条件都没许。看到那笔钱,都开始畅想食品厂搞起来,县里拿到分红,是先修路,还是先挖沟,还是修学校。”
“所以?”
林和平想起县长的态度,忍不住笑了,“当着我的面给镇里打电话,要人给人,要地给地,不提钱什么条件都行。”
周建业猜到她接下来的打算,放心下来,“离宁宁放学还有一会儿,咱们去镇上转转,然后接宁宁吃饭。下午我和你去县里看看?”
林和平正有此意,“我还想去市里。”
“明天上午去,顺便瞅瞅哪儿有二手机器。”周建业说着,停顿一下,“我觉得你赚钱先别盖太多厂房,好好把这边的路修修。”
林和平很是意外,因周建业同她想一块去了,“你真不打算转业?”
“转业为你鞍前马后?”周建业瞥她一眼,“想都不要想!”
林和平很失望,“你上辈子——”
“上辈子该有的都有了,这辈子才想换个活法。”周建业道,“你不是吗?上辈子在首都,这辈子来到乡旮旯。以前出门大奔,现在自行车,还是人家宁宁的。以前拉货用集装箱,现在拖拉机,至今还在别人家。”
林和平喊停,“再让你说下去,我都成杨白劳了。”
“那也是因为你上辈子是黄世仁。”周建业脱口而出。
林和平噎了一下,笑眯眯看着他,“领导,请教你个问题。”
“说!”
“殴打军人犯法不?”
周建业顿时觉得背痛胳膊也痛,“……家暴犯法!欠债不还,上征信!”立马离她远点,“你今天发工资的钱,都是我的。”
林和平:“你有什么证据?”
“我——”周建业的脸色骤变,林和平没给他写欠条,他跟林和平签的婚前协议里也没提到这笔钱……他们只是口头约定,“林总……”瞬间从晚娘脸变成讨喜的大孙子,“林董,夫人,领导,我跟你说笑呢。”
林和平白了他一眼,大步朝南去。
周建业知道这茬过去了,推着车追上去,“慢点走,路不平,硌着脚。”
“你给我闭嘴!”林和平回头瞪他一眼,一个大老爷们,嘴怎么这么贫。
周建业一本正经道:“我真担心你,多年没回来,不习惯乡间坑坑洼洼的路。明天去市里买两双皮鞋吧。你好歹也是厂长,怎么也得置办两身像样的行头。”
林和平下意识想说不用,忽然想起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必须得穿得像模像样的去办,“买一套就行了。这边不比南方,市里没什么好皮鞋。”
周建业听到“南方”二字,“银行里的那笔钱暂时用不着,你要不要去南方倒腾点东西,再弄些创业资金?”
林和平转向他,“你还别说,我真有想过。可你今天也看到,总共十二个人,一半四十出头,五十来岁。找谁跟我去?总不能让六十三岁的老村长陪我跑一趟。”
周建业回想一下刚刚见到的那些人,最年轻的也有三十岁。
此时农村三十岁的女人几乎都是上有老下有小,拖家带口的。林和平给她双倍工资,她估计也不愿意,或不敢随林和平去南方进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