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谁偏信偏听!自从陈隽死了之后,你有好好信过我一回吗!”
她是没有尽信,可他对许还琼的感情摆在眼前,要她如何相信。
两人剑拔弩张,四目相对皆是不肯退让,还是许还琼拦在了中间,她说:“父亲新丧,不愿见到你们大动肝火的。”
“大娘子,你可知老太爷生前最想见到什么?”闻人椿头一回没有仰视许还琼,她不尊不敬,说道,“他希望许家的人都能滚得远远的。”
啪!
余音绕梁。
闻人椿任凭这记耳光落下,疼是疼的,又怎么疼得过心,她都懒得伸手去摸了。
这些日子,她一直想着要离开了,最后的日子能快乐一时便是一时,留些回忆也是好的。没想到还是闹到了这步田地。
也好,霍钰这一巴掌,算是打断了她所有藕断丝连的奢望。
这世上,从来只有许还琼才能做他的比肩人。
五日后,系岛的商队要起船锚。
闻人椿正躲在船中某间舱房里,顺着她的眼睛往前看,是抽了枝的杨柳,依依地飘。
怎么船还不动呢。
怎么不动呢。
怎么……
杨柳晃得她心痒痒,她决定避开眼。
但这船还是动不了。未离岸,已有前后两艘小舟包抄过来。
岸上有人接应,喊话道:“桑武士,你们是否走得太匆匆,将我府上的宝贝不小心顺走了呢。”
第80章 做戏
明知道霍钰绝对不可能看见她, 闻人椿还是将自己蜷了起来。她紧张兮兮地,将耳朵贴在船板上,那里头传来浪的波动、风的吹拂, 最清晰的还是霍钰的声音。
他的疲惫、他的怒火、他的忍耐,栩栩如生, 似在眼前。
闻人椿不禁苦笑,她不明白, 这番留恋又是何苦。他身边明明已有了自小相知的许还琼, 他们是那样信任彼此、般配无双, 就不必让她去锦上添花了吧。
还是说, 天下男子都一样,想有妻妾两双全的圆满福分。
也许许还琼是愿意的, 可她是真的不愿意。
外头的先礼后兵很快就要唱到一半,秋日和煦风光中,霍钰与桑藤见闹得不算太僵, 只是没人有退让的迹象。
霍钰说了那么多句话中, 虽没有出现一个“搜”字, 但闻人椿在他身边太久, 早就听出了言下之意。
她不想因为自己让更多无辜的人卷入。
苏稚猜到她会心神不宁乱了分寸, 特地跑下来劝慰:“小椿, 你别担心,既然选择走, 就要相信桑藤见。他一定可以应付的。”
可以吗。
当初陈隽也以为自己能全身而退吧,还是被临安城吃了命。
闻人椿不敢多想,此刻唯一能做的便是合掌,祈求老天赐他们万分之一的运气。
然桑藤见的防线仍是一退再退。
他诚恳,讲道义, 不敢拿一兵一卒的性命当儿戏,霍钰的商人本性却是胡话狠话信口捏来,明枪暗箭里还夹着过往交情。
他对桑藤见说:“桑武士是怕我的手下人太粗鲁吗,那这样,我孤身一人上去找。若半个时辰内找不到,我立马让人散开。”
桑藤见纹丝不动:“我系岛从不巧取豪夺,更从不强人所难。霍先生,您在系岛小住过,该是耳濡目染的。”
“我当然相信系岛的真诚。可你们回得匆忙,也许无意中真的惹出了乌龙呢。”
“待回到系岛,我们自然会一一盘点,但凡有一样不属于系岛的,哪怕是根草,我都会让人如数奉还。”
“两地相隔甚远,一株草来来回回,岂不奄奄一息了。”
“既然这株草与系岛有缘,何不让它在系岛种下。”
……
后面的话都低了下去,只听见一个小厮来报的粗犷的声音:“南城门的守卫今早见过一个和椿姑娘一般身形的。”
“去追!”
“原来霍先生的宝贝是椿姑娘啊。”桑藤见暗暗松了口气。
哪知霍钰下一句话便是:“现在我能上船了吗?”
“这算不算心有灵犀?”闻人椿忽地扬起嘴角笑了一声,侧过头去问苏稚。
苏稚神情凝重,不知道如何说,手上的帕子都快要被她绞断了。
“我该回去了。”她拍了拍屁股,从角落里站了起来。细小的绒毛般的灰尘纷纷落下,在一小格的光亮中发着光。
“小椿,对不起。”苏稚的一生中鲜少有这样后悔的时刻。要是闻人椿逃走了还好说,偏偏逃不走,两人心中的嫌隙定然会越来越大。都是她撺掇的。
“好了,说再会吧。不知道下回相见又是何时。”反倒是旋涡中央的闻人椿语气更轻松些,可苏稚还是懊恼沮丧,整个人好似都随着一头披发滑到了地上。原来世上真的有这样两难的选择。
闻人椿见状,将两只手贴在了她脸颊,亲昵地揉了揉:“苏稚,我不怪我自己,你也不要怪你。”
谁让这座城只属于自私自利。
谁让她领悟得太晚。
背着春日余晖,闻人椿终是下了船。她走得很稳,每一步跨得差不多大。她将手挡在额头上,遮去了眉眼。
刚上甲板的时候,闻人椿的眼前忽地出现一整片的金黄,似银杏落入波光粼粼的海,美则美矣,却不属于这个时令,害她迷了眼。
一步,两步,三步,她在心中默念,数着数着,她开始疑惑自己是正着数的,还是倒着数的。
“来了啊。”霍钰是那么地胜券在握,语气中听不出一丝丝起伏。他是不是觉得自己一定能捉住她。
上一回他可不是这样的。他铁青着脸,毫不犹豫地送了她一巴掌,巴不得她去到九千丈以外。
闻人椿实在忘不了那一幕,每晚闭上眼都是那个陌生的他,手掌起落,利得像把刀。然后是他与许还琼相依偎的所有画面,在灵堂、在主屋、在他们年少时的院子中。
他们本是龙凤呈祥,她就应该做只规规矩矩的雀鸟,兴许在旁侍奉地好,还能得点赏。结果她偏要趁人之外狠心拆散,终于得到了报应。
闻人椿觉得这么想,自己倒是能好过一些。
“主君。”她终于能看清他的脸了。从前见着就想笑的一张俊脸,此刻倒煽动出不少眼泪。闻人椿掐了掐自己的指尖,对上霍钰的眼:“是小椿收拾的时候粗心,将宝贝落到了他们的行囊中。等回了府,小椿自愿受罚。”
“既然是无心的,怎么会罚你。”霍钰自然地向她伸手,闻人椿顿了顿,交出了她冷冰冰的刻满指甲印的手掌。
他们要握得多紧才能暖和起来呢。
很快,被闻人椿耽搁的船只离岸了,苏稚趴在船头,拼了命地和闻人椿挥手。
她小声问桑藤见:“霍师父会不会惩罚小椿啊?”
他答不上,攀着她窄窄的肩头安慰般说了声“不会”。
只是会与不会于他们而言都不重要了,这艘不属于明州的船总得远行。
苏稚头一回尝到了无能为力的滋味,躲在桑藤见的怀里小声哭泣起来。她尚且不知道,在她漫长而天真的一生中,今日之事会是一切耿耿于怀与遗憾的开始。
马蹄声轻快,闻人椿听着却很难受,像是心脏被人踩住了。她以为霍钰会大发雷霆,会恨恨地挑着眉,连带着下颚的骨头都被提了上去。
可他很安静,连一声叹息都没有。
“脸上还疼不疼?”快要到霍府的时候,霍钰终于开口。他的口吻亲近而平淡,就像寻常人家的夫君关心着娘子。
闻人椿摇头,心中木木的。
她未来得及看他,脸上已经袭来一阵凉意,是他伸了手贴在上面。
他盯着那一处,继续问:“就因为这巴掌你就不要我了?”
闻人椿还是摇头。
她并非敷衍,想离开的念头已经不是一日两日,追到最早,大抵是因为那个红衣胜火的夜晚,然后椿花凋零,此消彼长,随便想想就有数十个理由。不过她不准备说,那些东西都是院子里乱长的杂草,只要知道一并除去便可,说得太细就像脑袋不清楚的糟老婆子。
气氛又凝重了起来。
“那我让你打回来吧。”不知是不是为了缓和氛围,闻人椿觉得霍钰在故作轻松。不过他怎么竟真的把脸送到她面前了。
闻人椿避之不及地往后躲,却立马被他锁住了手、扣到身前:“小椿,你可以生气,可以骂我、打我。但你不要走好不好?”
她不答,用尽力气收回手,只是无果。
“主君,你真的不需要我了。”她倦了,不知道自己还要再说多少遍霍钰才能看清事实。她甚至知道霍钰的下一句是什么。
是爱她,是娶她吧。
可他从来不问一问,她还期待吗?
不出所料,霍钰急哄哄地承诺她:“很快我便会娶你!”他与她有着一样的执着,却是一个向南一个向北,根本不能同行。
“即便你娶了我,一切也不会改变的。”她索性戳穿,“还琼姑娘永远是你大娘子,她生的孩子永远是嫡子。因为二娘的遗嘱和许府的帮衬,往后不论发生,你都会信她、敬她、乃至爱她。我接受不了。我试过说服自己了,可我真的接受不了。霍钰。”她放弃了那份分寸感,叫了他的名讳,甚至紧紧回握住了他的手,“留在府上的日子越久,我对你的爱就会剩得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