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晖道:“你防我倒是滴水不漏。可惜你的警惕用错了地方,我如今是将死之人,只想将从前恩怨了结清楚。不过我如今还差个帮手,你倒是个好人选。”
“小椿的本事,老太爷是知道的,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
“帮了我,我便是你的靠山。哪怕等我死后许家攻城略地,也不能毫无忌惮。”
闻人椿在应与不应之间徘徊。她若留在霍府,实在需要一个砝码,但霍钰与霍晖父子感情薄弱,弄不好就是此消彼长。
“只要我的恩怨了了,钰儿与我就能解开心结。”霍晖像是知道闻人椿的想法,打消着她的疑虑。
他还胸有成竹地补了一句:“我会帮你查清临安的事情。包括钰儿不能查清的。”
这一句分量不轻,终于换回了闻人椿“尽力而为”四个字。
出了老太爷的院子,闻人椿还没缓过来、想明白,又听见婆子的声音,似是在寻自己。她小跑上前问怎么了,对方捉着她的手就往另一头拖:“椿姑娘,大娘子找你呢。”
瞧,螳螂、黄雀,接二连三。
她怎么避得开。
不如迎上去,来个痛快。
谁想这一迎,正对上许还琼与霍钰在屋中夫妻情深。他应该是前脚才到的,风尘仆仆,许还琼挺着肚子又是给他脱下皮毛袄子,又是为他净手斟茶。她的肚子养得实在好,闻人椿远远地透过门缝去瞧,都觉得圆满极了。
霍钰也喜欢这个肚子,他伸手摸了摸,疲惫辛劳刹那消解。而后他仰头,大抵是在问些家长里短的东西吧。闻人椿隔得远,听不清,但两人周遭的温馨柔和还是漫到了她的脚边。
她好不容易才鼓满的士气就像被人从四面八方扎了洞,一眨眼就散个精光。
她想,她从前画地为牢躲在院子中,应当不只是为了避开纷争,也是想要躲开眼前鹣鲽情深的一幕吧。
一旦亲眼所见,她就没法自欺欺人了。
闻人椿默默往后退了些,候在了一个不会让里头人和外头人尴尬的地方。
听说菊儿回了许府,她环顾一圈确实没见着她,甚至连新来的女使、方才的婆子都不见了。偌大院子,枯枝芽、石板凳,样样冰冷刺骨,只有淅沥沥的小雪还算热闹,掉在闻人椿的睫毛上,一眨眼就化了,很快又有下一朵。
闻人椿乐此不疲,眼睛越眨越快,结出一片水晕。
喊了两声无人应答,许还琼本想亲自出来教训女使婆子,可一进一出,容易伤风,又被霍钰摁回了椅子上。
他犯了懒,光穿一身单衣就匆匆推门,窄小的门缝霎时变得宽大无比,将他从头到脚的骨头吹了一遍。
“人呢!”他冷得连主君架子都藏不住了,语气教人犯怵。
幸好身后追来了许还琼,拿着袄子及时为他披上暖意。
人?
放眼望去只有她一个。
闻人椿于是往前迈了几步,站到他们的面前:“从我来时,院子里好像就没有人。”她的身上虽紧紧箍着一件袄子,可脸上没有遮掩,此刻已然被冻成一颗水汪汪的红果子,还是长在雪山悬崖上的那一类。白与红分明,明艳,吃人心神。
许还琼都有些看着迷了,何况是身旁这位,早早地就将人的小手捂到了自己的掌心里。她甚至觉得霍钰恨不得能生出四只手,这样才能分出两只去捂闻人椿冻红的脸。
许还琼开始觉得自己错了,她低估太多,霍钰对闻人椿的情,怎么可能是因为报恩。
“小椿,你来了多久了,怎么不说一声呢。外头多冷,赶紧进屋吧。”许还琼也走了过去,远远望去,三个人的影子是重叠的。
“你怎么来这儿了?”等不到闻人椿说话,霍钰跟着问了一句。
“是我遣人去请小椿的。”许还琼替她答道,“婆子说老太爷一早就去请小椿了。钰哥哥,你也见识过老太爷如今的糊涂,我怕小椿应付不能,就让婆子去解围。不想竟是弄巧成拙,害得小椿在院子里吃了这么多冷风。都怪新来的女使乱哄哄的。”她连声叹气,几句话里暗藏玄机。
霍钰刚想说什么,就被闻人椿打断了。
她不想听他们夫唱妇随,先是冲霍钰一派安好地笑了笑,而后一边抽出自己的手一边面不改色地扯了谎:“其实我也就站了一小会儿。”
“快喝杯热茶。”许还琼的礼数周到,亲自做了回女使。
闻人椿躬身接过,说多谢大娘子,却到走之前都没有尝一口。
闻人椿没有同任何人讲过,她讨厌这间屋子,她讨厌许还琼的香味混着霍钰的气息,更讨厌挥之不去的二娘的影子。但她不能同任何人讲,只能忍。她要做好一个小娘子,甚至她还算不上小娘子,不过是公子老爷养在身边的一朵野花。
好在野花有野花的好,有心躲藏,就能隐于众人。
闻人椿于是低眉顺目,本分地问起许还琼的身体:“大娘子最近可还会水肿?前些日子我怕冲撞了您,一直没来替你推拿。”
“无碍的。倒是你那伤口确实要好好养,钰哥哥说你仍旧觉得疼,也许等疤祛了就不会有感觉了。”
“小伤而已,早就不疼了。大娘子身在孕中,不该为我分心的。”
“我啊,如今就是吃了睡,睡了吃。说起这个,钰哥哥请人熬来的汤药味道古怪极了,效果却还不如你的手艺。”
“那……若您放心,往后我还来给您推。毕竟离生产近了,孕事只会越来越辛苦。主君,这样可以吗?”闻人椿侧过头,看见霍钰眼中闪过的惊讶。
他随后点点头,说了明州城所有主君都说过的一句话:“我不在府上的时候,你们本该互相扶持。”
一旁的两个女子各怀深意地笑了。
后来,许还琼大度,借口自己要整顿院中的婆子女使,将霍钰赶去了闻人椿的院子。
两人便一左一右地往回走着,无人打扰,并肩而行。
大抵是雪忽然之间下得猛了,冻住了两人的嘴,他们一路安静,只留下深浅不同的鞋印子。
进了屋,脱衣,倒茶,闻人椿做得心不在焉,脑海里竟全是方才许还琼一模一样的动作。
“冻傻了?”他有心放缓气氛,将她揽到腿上,一只手牢牢抄在她的腰间。
两人鼻尖的水珠都快要融为一体了,旖旎却没生出。
闻人椿仍旧紧紧皱着眉头。
“是父亲同你说了什么吗?”他抬手,在她眉心揉了揉。
“唔……”闻人椿欲言又止,“他好像不太喜欢大娘子。”她挑出一句想告诉霍钰的。
霍钰松了口气,解释道:“父亲同舅舅家积怨已久,娘亲过世后便愈演愈烈,你当他是胡言乱语即可。”只是看她今日的反常,应当不止这些,“小椿,父亲是否还同你说了别的。”
“他说有什么恩怨要了结,还要我帮他,说以后会给我做靠山。可我如何能帮他?而且他神神道道的,万一对大娘子……我应付不来这些斗争的东西,我害怕。”
“不怕。”霍钰搂了搂她,好让她的下巴能暂且在自己的肩膀上休憩。
“你只要信我就可以了,我才是你最大的靠山。”他的话依旧是那样好听。
可闻人椿看穿了自己,她实在做不来日日等着嗟来之食的后院女子。
她开始借着推拿的间隙搜寻许还琼的屋子,期间不止一次闻到惊松木的味道,谜底近在眼前,但就是怎么都找不到。她还暗中结交了许还琼院中的新女使,想方设法地打听许府的事情。
霍晖也会时不常地请她去喝茶,她每回都很费力,要想哪些可以跟霍钰讲,哪些不能跟霍钰讲,还要趁他分神,从他嘴里套出霍府过去的故事。然后发现自始至终她都还不知道霍晖所指的恩怨究竟为何。
她变得很忙碌,变得不像自己,有时候望着镜中人,她只能看到世俗、无聊和勾心斗角下的虚伪。她只能反反复复告诉自己,她至少可以替陈隽报仇。
哪怕陈隽从来不是这样希望的。
也许是近来许还琼和她处得不错,霍钰来她这儿过夜的次数多了一些。
当夜幕扯下来,其实分不清这是系岛还是明州,但人就是很敏感,生来有五感,很难忽视细微的差别。
哪怕纵情交缠时分可以勉强忘却,但剩下十一个时辰终归难熬。
闻人椿有时看着赤身搂抱自己的霍钰,会觉得格外难过。
明明离了心,各自藏心事,为什么还要假装亲密呢。
第77章 明镜
收到苏稚来信的时候, 闻人椿难得喜上眉梢,下一刻却又拉长了脸,写满了层层叠叠的愁字。
苏稚要来, 她自然欢迎,但一旦相见, 必然绕不过陈隽的死。
她不知道如何跟系岛的人交代。那样好的一个人,善骑射, 保家卫国, 前途无量, 却最终年纪轻轻为她而死。
她觉得自己有罪、有愧。
相比之下, 霍钰则大方许多,当即回信, 立马派人为桑藤见和苏稚安排了盛大的接风宴。他想到闻人椿近来提不起劲儿的模样,又想到她爱忙活的性子,便想把接风宴一事交付于她。